这句话一出口,詹勿用愣了一下,紧接着和云亭相视一笑。一番机锋,两人之间,竟有了点惺惺相惜的味道,气氛也不那么拘谨严肃了。
既然詹勿用提到了这个案子,云亭也知道寒暄之后,就要进入正题了,便和他隔桌而坐,缓缓问道:“这个案子,詹将军如何看?”
詹勿用说:“想必诸葛大人已经看过了案卷,我所知也不比云亭兄更多了。”
云亭垂目,半晌才慢慢地回:“那么,此事最大的嫌疑,目前看起来,竟然是太子殿下。”
詹勿用面无表情地简短回道:“是。”
云亭抬眼看着窗外,说:“我多年办案,有个不成文的经验,凡是大案要案,表面上看起来嫌疑越大的,往往越不是真正的犯人。”
詹勿用立时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云亭微笑:“只因凡是牵涉重大的案件,犯人在犯案之前,必都是经过周密筹划才会有所行动。每个细节都会反复推敲。因此案发之后,轻易露出的证据,大都是故意留下的线索,为的就是混淆视听,扰乱他人思路罢了。”
詹勿用反问:“所以,你觉得东宫是被人构陷?“
云亭怅然地说:“我既然想得到,当今圣上也一定有所察觉。只是……圣上心中,本就对金陵世家和江南文人……现下动了这个疑心,东宫这个委屈,怕是已经吃定了。”
说到这里,云亭顿住了。
詹勿用见他言语间依然颇多顾忌,不由得笑了笑,说:“当今东宫太子,自永乐元年,一直驻扎在金陵,永乐七年起,便为圣上监国,断断续续已十年有余。因肩负重任,执行各种治国方针,确实须与金陵名门望族结交甚笃,才能方便行事。治国之艰难,又必得广召贤士,不拘一格使用人才,所以与江南士子也多有交厚,都是不得已为之。只是,太子殿下心中都是为国为民为了圣上,和那些世家士子,并无私交。再者,当年靖难之役,太子殿下,曾随仁孝皇后,一起踞守顺天府,以五万兵力,抵抗了李景隆五十万军队的进攻,为当今圣上守住了大本营,这从龙之功,也不是其他人可以轻易动摇的。”
诸葛云亭抬眼看了看詹勿用,说:“这是自然。可当今圣上,筹谋多年,执意迁都,除了居安思危,欲天子守国门之外,只怕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詹勿用略微点点头,知道云亭不便说得直白,索性自己冷冷一笑,说:“那些公侯世家和江南士子,自洪武初年起,在金陵经营了五十余年,中央六部五寺三监两院的官衙之内,势力盘根错节,虽然太祖当年也曾经快刀斩乱麻,但这些人竟如百年老树,给点雨露便又生根发芽。只是这些老家伙,有的是凭着祖上帮太祖打江山治天下的荫功,有的是靠着这金陵之内的姻亲裙带关系,有的因为自幼生长在这富庶的鱼米之乡,一见天下太平,就都存了因循守成之心,对当今圣上的宏韬伟略治国大计,多有掣肘,圣上此次迁都,怕就是想将这股守旧的势力自朝中连根拔起……”
云亭见他言语之间,果敢决断,毫无避讳之意,更是暗暗印证了自己对此人真实身份的猜想,便唇边带笑,言语温和地说:“正是此话。太子殿下仁德恭谨,礼贤下士,在朝中多得文官支持。只是这支持殿下的人多了,必然良莠不齐,有些人是为君国大业,有些人,不过是欲择良木而栖,为了自己家族的荣华富贵而已。泥沙俱下,鱼目混珠,也是有的。”
言下之意,如果太子一党真地与这股圣上欲除之而后快的势力浑然一体,互相利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么这个矛盾,可就深入骨髓拆解不开了。太子是一国储君,就算圣上不欲杀伯仁,却有可能殃及池鱼,如果这储君再稀里糊涂,只知道一味虚怀若谷,被守旧势力左右,却看不清大势,那到时,伯仁的命可就顾不得了。
看来这“詹勿用”正是因为明白这个道理,才借用锦衣卫身份,直接介入此案。想来也是皇上不愿意闹到最后迫不得已自断根基,又对这“詹勿用”信任至深,甚至还远超过太子殿下,因此才给他个机会,扭转此局。是不是还存了通过“詹勿用”敲山震虎,警告太子之意,也未可说。
詹勿用听了云亭的话,虽然明白他是好意,但神色依然疏远了几分,淡淡地说:“那么以你所见,如果圣上心中疑虑已深,这个案子查与不查,竟是没有关系了吗?”
云亭摇摇头,目光坚毅地道:“不,正是如此,才要好好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这案子必须一查到底,不能找到些似是而非的结论,势必要找到真正的主使之人,才能解了圣上的疑虑,也好堵住他人攸攸之口。”
詹勿用故作不解:“哦?”
云亭用手指轻轻扣着桌面:“这真正的背后主使之人,必然了解圣上心中担忧,才利用这疑虑大做文章,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如果圣上知道真正的主使是谁,必定恨这人揣测上意,妄图设计圣上自剪羽翼……只要找到主使,那么一来可以转移圣上的怒火,二来也可证明太子殿下并没有被小人操纵摆布,那么太子殿下,自然就安全无虞了。”
詹勿用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沉默半晌,终于问:“那么诸葛大人,你想从何处下手?”
云亭回过头来,看了看詹勿用,也忽然笑了:“这个嘛,自然,还是得要找到那个小道士。”
詹勿用愣了一下,说:“可是锦衣卫……我们北镇抚司上下,这两个月来,把金陵城里已经翻了个底朝天,都找不到这小道士……我估计此人早已离开了金陵。却去哪里找他?”
云亭意味深长地一笑,慢悠悠地说:“我们既找不到他,那,就让他来找我们。”
詹勿用听了此话,不由得眼睛一亮,俯身向前,说道:“抛砖引玉。”
云亭也俯过身来,星目中晶光闪动,笑意盎然,接道:“引蛇出洞。”
俩人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地说:“以逸待劳。”
邓飞在廊下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见到诸葛云亭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那个詹将军从屋里缓步踱出,云亭跟在身后,竟将他一路送到了门口,两人互相拱手行礼。那詹将军出了门,走得远了,云亭还站在原地,脊背挺拔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
邓飞凑了过去,也跟着看到那詹将军身影越走越远,不由得问:“大人,这詹勿用是个什么来头?”
云亭回头看看他,奇道:“你不是也听到了,他是锦衣卫北镇抚司派来的。”
邓飞撇撇嘴,说:“我看不像。锦衣卫的缇骑,我见的也多了,个个神色倨傲,高人一等,做起事来,又阴毒狡诈,满身血腥气。这个詹将军,气度不凡,光明磊落,看起来不像是那种背后使阴狠手段的人。”
云亭好笑地说:“你又几时学会相面了。”
“大人您何必打趣我,”邓飞嘿嘿一笑:“我们长年办案,什么大奸大恶没见过,只是这个人,说不出来,就是,不一般……要么,我去打听打听他的为人?”
云亭摇摇头:“你切莫节外生枝,我跟你保证,锦衣卫北镇抚司,必无此人。”
邓飞大惊失色,瞪着云亭,立时口吃起来:“这,这,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寺卿大人……要做局害您不成……?”
云亭知道办案期间,多要倚重邓飞,倒也不能瞒他,便说:“此人姓詹,名勿用。”
“是啊……”邓飞依然满脸困惑。
云亭一字一顿地说:“潜、龙、勿、用。”
说完,云亭就扭身回房了,邓飞凝神想了半天,瞬间恍然大悟,嘴巴张了老大,半天也没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