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寒听他这么一叫,登时站了起来,说道:“刚才情形危急,我也就忍了,你若以后再这么乱叫,我……”
“你便对我不客气,”玄渊不等她说完,飞快地接口,说着,咧开嘴笑道:“是也不是?”
映寒看着他,不由一愣。只因玄渊此时的笑容,既不孟浪,也不轻浮,反而明朗灿烂,直如一个毫无心机的大男孩,就像映寒的表弟们一样。
见她愣着不接话,玄渊倒有点诧异了,便问:“你那文书从何得来?跟真的一样,把这巡检司都蒙过去了。”
映寒轻哼:“什么跟真的一样,本来就是真的。”
原来,映寒既然下定决心出洋寻父,便在出发前未雨绸缪地借着上街采买特产的机会,亲自跑了一趟市舶司。苏州会馆在泉州城内经营了十几年,与市舶司的关系非同一般,映寒又出手阔绰,上上下下打点周到,这市舶司出入境所的各个过手人,都得了不少好处,想着杨家不比其他来路不明的海商,知晓轻重,即便要假造文书,多半也只是为了帮助这西洋商船挟带些贵重丝绸出境,不会惹大麻烦,从前也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因此痛痛快快地答应了。这造好的文书清单,还是那师爷亲自送到苏州会馆的,如何想过其他。
玄渊点点头,说:“我只是佩服你,怎么能在清单上写的那么齐整,把我这船上的货物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映寒又是一怔,因为自认识以来,这东方玄渊说话从来都别别扭扭,成心作对,此时竟然张口便承认佩服她,倒出人意料了,便说:“我知道你这商船的名字,是登记在一个叫恰楞巴铎的南洋商人名下的,因此做这文书之前,先看了你们申报离境的清单,知道你们要带的东西里有丝绸,茶叶,瓷器。只是……”
玄渊挑起眉,说:“只是什么?”
映寒说:“只是你这商船,所能携带的货物,绝不止那一点。那日我去过你的广陵琴行,云亭哥哥跟我说,他后来过去查看,发现你们半夜就跑了,还把那院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我就想着,那些东西一定非同小可,你们才冒险挪走。此次回南洋,应该也是要带回去的。多写总好过少写,因此便将木材琴具也列在了清单上。”
玄渊听了,面色深沉起来,这邵姑娘心思缜密,聪颖善断,既能找到卡多的化名,又能判断出他要挟裹货物出境,倒是他轻敌了。幸好将她半骗半拐地带了出来,不然留在泉州,还真的是个大祸患。
映寒见他沉默不语,却站起身来,缓缓走到他近前,每一步都沉稳坚决,这时更是抬起一张小脸,目光清宁地直视着他,言语郑重一字一句地说道:“东方……先生,这出海的文书,便是我的投名状。”
玄渊一愣。
映寒坦然对视着他,一双晶亮亮的眼睛好像要看透玄渊似的,浑不似一个十六岁少女的该有的笃定,继续说:“我既假造了这文书,自然是没有想过回大明了,今天又在水师前面露了脸,便算是正式成了你们一伙。这文书也不是白给你的,我只希望拿它换你信任,这一路上,莫要对我和蔓草心怀异轨,也不要限制我们的自由。”
玄渊低头看着映寒,眼底幽深毫无波澜,内心深处却已异常震惊。一直以来,他内心只当这姑娘是个任性调皮顽劣不堪的千金小姐,唯一在乎的,就是自己父亲的踪迹,和盲目崇拜着那个白衣云亭哥哥。却想不到,这邵小姐竟然能如此审时度势,善用优势。她自知阴谋诡计绝对使不过江湖海盗,因此居然用了这招釜底抽薪自绝归路的做法,光明磊落地来和他谈买卖。
玄渊周身森冷俨然,深吸一口气,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映寒见他点头,也不见得多么高兴,只是神色如常地说:“那么映寒就谢过……东方先生了。”
玄渊习惯性地挑眉,说:“邵小姐,你既然如此坦诚相见,那么我便明人不说暗话了,我并不姓东方,我姓陈,我叫陈玄渊。”
映寒本已低下头去想转身离开,听了这话,猛然抬头,直直地看着玄渊,脑海里瞬间滑过一个念头,不由得问:“那南洋霸龙陈祖义,是你什么人?”
玄渊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之色,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联想到了,只犹豫了半刻,便说:“陈祖义是我继父,他的外号并不是南洋霸龙,那是外人丑化他,以讹传讹。我们自己人都唤他天朝那伽。我自幼随母亲改嫁,被那伽阿爹收养,他待我,就像亲生父亲一样。”
这几句话,玄渊已经很多年没同人讲过。
海寨上下人等,要么知道他的来历,要么不敢问他的来历。他心里怀着血海深仇,永乐五年继父惨死,满城的百姓被大明海军屠杀殆尽,本是他心里最深的伤疤,每每想起来都隐隐作痛胸口闷烧,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与旁人根本提都不提这些往事,今天却不知为何,自然而然地告诉了这没见几面的映寒。
映寒眼光柔淡了下去,看着这陈玄渊,眼底竟生出了几丝温柔理解之意。
陈玄渊见了这目光,心里却登时不舒服起来。
陈玄渊打小在海盗窝里长大,自幼身边那些叔叔伯伯的女人倒有一半是从海上抢来的,见过的男女之事也都甚是简单直接。及到自己长大了,与女子相处之时,玄渊自认在床上也算是个上好的情人,可以极尽温柔能事,有时也会说些甜蜜暧昧的话,但下了床,便习惯了对女子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何曾见过一个姑娘用这么悲天悯人的目光俯视着他,心里竟不由得发毛起来,因此立时抬起眼来说道:“这么一折腾,天都快亮了,我要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邵小姐,这里只有一张床塌,你还赖着不走,难道是……”
映寒一愣,不明白这人为何刚才还好好说话,突然一瞬间又变得周身冰霜玩世不恭起来,竟然直接下了逐客令,只当没听到他的后半句,点头道:“你休息吧,我也乏了。”
玄渊见她转身离开,也知道自己有点不通人情,自走到墙角塌前,拎起那个被子里的“孩子”一看,却是个大枕头,想来是映寒从舱下自己榻上拎出来的,便又不由得玩笑之心大起,扬声说道:“娘子你不留下便罢了,怎么连孩子都不要了!”
一阵风来,却是映寒去而复返,一把从他手中抢过自己的枕头,怒瞪了他一眼,转身而去。这一下子得逞,陈玄渊立时心下大爽,感觉自己还是略胜一筹,这才合衣躺倒,枕在自己的手上,想着自己刚才那一声娘子,叫得自然而然,映寒也马上就来,竟像是承认了自己身份一般,不由得心中闷笑,这才侧了个身,闭上了眼睛踏踏实实地睡了一场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