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瑾脑中混乱至极,转身便走:“我要进宫。” 肃王妃一把便握住云瑾的手臂。她的五个手指紧紧箍着,犹如坚针直插入肉。云瑾只觉得右臂一阵疼痛,不由得轻呼了一声。 而心中,其痛早已彻骨。 凝霜见了着急,忙上前来劝:“肃王妃,你放手。” “闭嘴,”肃王妃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面对着云瑾冷笑,“你给我回御六阁去。”凝香更急,伸手想要拉开两人:“你凭什么管青鸟?” “凭什么?”肃王妃突然笑了。她揪着云瑾,将她拉得近一些,在耳边轻轻道:“你不记得方才皇上的旨意了么?你既要嫁给肃王,那便是我们肃王府的人。我既还是肃王的王妃,你便要好好地服我的管教。” 凝香不忿,还要同肃王妃理论。云瑾急忙推开她,挺身站在肃王妃香面前,仰头高声道:“我要进宫,是求皇上收回旨……” 肃王妃仍是一声冷笑,截断了她的话:“你想让皇上出尔反尔,你当圣意是什么?” 皇帝金口玉音,岂有收回之理。 若不是因为是圣意,肃王妃又岂能如此善罢甘休? 云瑾只觉脑中一阵晕眩,几乎连胳膊上的痛苦都忘记了。肃王妃抓住云瑾的手又紧了紧:“凝霜,看好你们的云姑娘,不许她出御六阁一步,别再给我们肃王府惹上半点麻烦。”她冷冷地说完,用力地丢开了云瑾的手。 云瑾但觉周身一松,手掌软软地垂了下来,全身的骨骼,也像是全部松散,几乎支持不住自己的身躯,要跌在地上。好在,凝香和凝霜一起扶住了她。 “回去再说。”凝霜低声道。两人一左一右,握住云瑾的手,快步走回了御六阁。一进院子,凝香拉过来三张椅子,三人面对着面,愣愣地坐到了一起。 过了好一会儿,云瑾先开了口:“我说要回缙南……实在不能带着你们……对不住。” 凝霜拼命摇头。凝香笑道:“我们是肃王府的人,肃王和皇上不发话,我们两个哪里都去不了,我们怎会不懂?” 云瑾苦笑:“可我现在,也走不成了……” 凝霜叹了口气:“青鸟,你也别再想了,忧思伤身。” 凝香瞪了凝霜一眼,接口道:“怎能不想?总得想个法子出来,难道真的让青鸟做肃王的侧室吗?你瞧瞧方才肃王妃的样子……” 凝霜愁眉苦脸:“可这是皇上的旨意。” “那又如何?”凝香不服气,“平白无故地嫁了人,谁能甘愿?” “说来也奇怪,”凝霜双手托腮,沉思道,“我记得从前恭王、肃王成亲的时候,先皇下的旨可不是这样草草了事的。总是要夸一通新夫人是如何品貌出众,皇上是如何喜欢……不像今日这个……这么……叫人稀里糊涂的……” “你是说皇上不喜欢青鸟么?”凝香疑惑道,“怎么会?皇上对青鸟一向很好,若他不喜欢,又何必赐婚呢?” “可皇上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赐婚呢?”凝霜愁着脸道。 云瑾叹了一口气,她心里最清楚,今日这事,绝不是无缘无故走到这一步的。自然是皇帝应允了衡俨的请求。而皇帝心中必定不赞成这亲事,所以这圣旨才这么草草了事。 可皇帝……毕竟是皇帝,他若不肯,谁也不能勉强,怎么…… 云瑾百思不得其解,茫然抬起头来:“也不知道皇上怎么就由了他?” “他?哪个他?肃王么?”凝霜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摇着云瑾的手,“不如我们去求睿王,说不定睿王会有法子。”凝香哼声道:“找他?他正开开心心地抱着上官家的小姐呢,怎么还会搭理我们的事情?” 诩俨……诩俨…… 云瑾心中暗自喟叹。无论是为了什么,但有一分机会,他是一定会与衡俨争到底的。可现今皇帝已经下旨,只怕他再有心,大约也无力了。 云瑾又想起昨日兰芳殿前他与衡俨交手的场景,心有余悸:“我不能再连累五哥……” 三人又一起沉默了下来,谁都没留意院门边一直悄悄地站了一个人,到了此刻他才轻轻地叩了叩门。 三人一起抬起头来,见着四平上前,对着云瑾恭声道:“夫人,肃王他……” 云瑾瞥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打断了他:“我不是夫人……” 四平口中称是,继续道:“肃王说,利州出了大事,他这几日只怕回不来,还请夫人耐心侯上些时日……”他仍是以夫人相称,云瑾心头顿时一股无名火起,站起来瞪着他,气极了:“我不是你的什么夫人!” 自她住进这御六阁,迄今快两年,第一次这样勃然动怒,可见她心情之坏,已至无与伦比之地。凝霜和凝香都沉默了再不说话,四平更是小心翼翼地,鞠了一个躬,退了出去。 他说肃王一时回不来,果然此后,无论云瑾夜夜等到多迟,都未曾见到衡俨的身影。 不知是真的利州有事,还是他刻意不来面对她。她几度想打发凝香去问,可又怕肃王妃误会。一连几日一颗心上上下下地焦灼,竟不知何处着落。 她推开窗子,只见窗外明月当空,秋意正浓;一阵风吹来,将火烛吹得摇摇晃晃;垂下眼,见着一旁的书册下面,竟压着一把匕首。 原来是诩俨的那把挈燕,他一直忘了取走。云瑾手握在刀柄上,轻轻一拉,匕首应声而出,拉开一看,银白的刀刃似镜,上面似乎还印着诩俨意气风发的笑脸。 他对着上官妍时,是真情还是假意? 云瑾横刀朝桌上的蜡烛劈去,半截蜡烛应声落在了桌面上,可烛火未息,依旧点燃着。 如同她心中,一点残情难消。 她收了刀,将自己伏在桌面上,不愿看不能想。可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手在轻轻摩挲着她的脸。她惊喜不已,抬起头,脱口而出:“五哥……” 眼前的人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衫子,手指僵在了她耳边,却是衡俨。 云瑾握着挈燕的手急忙收到了背后,起身站到了一旁。他微微一哂,缓缓坐在了云瑾方才的位置上。 他垂着眼,没有说话,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云瑾唤他:“肃王……” 他连眼睛都不眨动一下,只淡声道:“衡俨……” 衡俨这两字,云瑾牢牢记得,只有肃王妃,才在众人面前这样唤过他。 云瑾咬了咬唇,仍是道:“肃王,我……” “衡俨!” “肃王!”云瑾素来脾气倔。 他索性将眼一闭,再不说话了。似乎似乎无论她要说什么,他都不会回应。 云瑾愣愣地站了好久,终于轻声:“三哥……” 他这才眼皮微掀,瞥了她一眼,嘴角似笑非笑。 她退而求其次,他也该让一步。 “三哥,我要回缙南。” “好啊,”他嘴角微微扬动,笑意隐隐,“等过些日子,利州的事情平息了,我陪你回去。” “不必劳你相陪,”云瑾大声道,“我自己回去便可。”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两下,淡淡地道:“你我是夫妻,我怎放心你一人回去。” 云瑾顿时愕住了。 除开那一道圣旨,这般不伦不类、不清不楚的,做的是哪门子的夫妻?可他就是这样煞有介事地、不动声色地一口咬死,不容她有一丝回寰。 云瑾终于明白,他和诩俨两人,固然母亲不同、教养不同、行事风格不同。可原来骨子里脾气,却是一模一样的。 都是一样的只由着自己的脾性,一样爱做什么便要做什么,从不理会得旁人。 既然如此,云瑾反而沉下了气,同他开门见山:“三哥,赐婚之事,我是决计不肯的。你我也未有夫妻之实,不如你替我求皇上,撤了这旨意吧。” “我不愿意。”他又是一句话堵了回来。 “你……”云瑾忍下了,没同他争执,只是黯声道,“你真要这样逼我么?” “我并不想逼你,”他挑起了眉,淡笑道,“可我也不想叫自己后悔。” 云瑾心头一阵悸动,怔怔地望向他,他也正在凝视着她。她急忙低下头:“……当初是你说云水有别。你晓得的,这事绝无可能。” “我反悔了,”衡俨默了一默,眼中神采流动,虽不语却似乎极为情动,但终又按捺了下来,只轻声道,“是我从前高估了自己……” 云瑾眼波流动,没有说话。她想说,却没有说出来。 停了很久,她才道:“三哥,字写错了可以抹掉,衣裳破了换一件新的便是,可落子却只能无悔……” 曾对一人付出了真心,也轻易难以更替。 她默然片刻,又道:“我现在就同那汉水上的樵夫一样,虽不愿与五哥再有纠葛,可心里也装不下旁人。” 衡俨目光微微闪动着,叹气道:“我可以等……” 一个“等”字,他说得又轻又长,声音那样低沉,就像他此刻的心绪。 云瑾心头一颤,喉头哽咽。只觉自己心胸之间,像是突地堵塞了一块大石头般地难受,心里纵有千百句想说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许久,她才仰起头道:“若是我肯,那日我在兰芳殿便允了五哥了。” 衡俨淡淡笑道:“可我有皇上的谕旨。” 他再不说话,只是将手指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轻叩。 他坐着,云瑾站着,窗外夜寒如水,两人默默对峙。他的指叩声不停,两人之间的沉默,也像是永无止境般地继续下去。 云瑾僵立着,神情木然地看着手中的挈燕。轻轻拔出,又轻轻收回去,烛光下的刀刃,随着她的手,不停地晃动着耀目的光芒。 恍惚间她似乎又瞧见诩俨。光盛时,他眼中风采盎然,对着自己柔声道:“我绝不会负你”;光黯时,他的眼神落寞,说话也低沉:“戏假、情真……”云瑾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之间,只觉心中空空洞洞,全无一丝寄情之处;想到将来的日子,更是觉得万念俱灰,手一抖,“噌”的一声将刀拔了出来。 衡俨脸色微变,左手前探,扣住云瑾的右手,他右手夺下了匕首,左手却一紧,将她拉到了自己面前。 她用力去推他,却推不开。她挣扎,更挣不脱。 反被他越拉越近。 她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徒劳,却不敢回望衡俨温柔的目光。 云瑾默思片刻,哂笑道:“你真执意要我做你的侧室么?” 他静默了不语,许久,才沉声道:“我不要你做肃王的侧室,你只是我的妻子。” 云瑾一时百感交集,不知如何说话。他松开手,将挈燕收入鞘中,放在了桌上,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柔声道:“青鸟,今日是十五……” 云瑾却撇开了眼,漠然道:“三哥,你若要人月两圆,便该去陪着肃王妃。” 衡俨抬起目光,仰望月色,淡淡地道:“她有她想要的东西;我亦有我的……”他将东西放在桌上,缓缓迈步,与她擦肩错开,继续往前。云瑾见他要离去,急忙开口唤住他:“三哥……” 他仍然负手而行,就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似的。云瑾一个转身,拦到了他面前:“兰芳殿里的那碗参茶,是不是有毒?” 他神色未变,抬起头来:“你自己亲口喝了那茶,若是有毒,你怎会安然无恙?” 云瑾盯着他,仍是追问:“下毒的人是不是兰贵妃?” 他想了想,摇头:“不是。” 云瑾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逼问:“那究竟是谁要杀我?为何要杀我?” 他叹了口气,低声道:“青鸟,利州太守反了。我方才是抽空出来,眼下还要去见几位朝中大臣。” 抽空出来? 是因为今天是八月十五?他才要特意来见她一面么? 她咬了咬唇,默默让开了身子,却远远望到桌上,放了一方月白色的帕子,还有六颗糖葫芦。 签子被抽掉了,红红的山楂上,裹着厚厚的糖稀。 再回头时,衡俨已经大步走出了院子。 云瑾孑然仁立在这无边的深夜里,望着面前的帕子,六颗山楂又香又甜,每一颗,都如今夜天上的的月儿,一样地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