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铭这个人,大概是真的很爱吃也很会吃。上次他请雪清蘅吃全聚德,可能是秉着东道主招待外来客人的准则所以带她吃了名吃。这次他又带雪清蘅去了一家从外观上看挺不起眼但内里装修豪华考究的西餐厅。雪清蘅这种土鳖之前吃过最西的餐大概就是肯德基了,因而进了这种餐厅,她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压根儿不知道该怎么行事。高铭看她坐在那里毫不掩饰的一脸懵逼,就好笑的摇了摇头,大包大揽的替她点了餐。雪清蘅伸着头看了一眼菜单,被这里的餐点那昂贵的价格惊得咋舌。忐忑不安的看着服务生在外观华丽的菜单上潇洒的划了一道又一道,就觉得每划一下都仿佛是一沓人民币在往下掉。高铭坐在对面含笑看着她,温和的说:“不用担心,我请客,你不用觉得肉疼。”雪清蘅尴尬的笑笑,心想大哥你说出来干嘛,你不说我还能揣着明白装个糊涂,你一说出来我不肉疼了,我脸酸。 等菜的功夫高铭给她又点了一杯果汁,给自己点了红茶。雪清蘅看着颜色鲜艳的果汁被端上来,有些哭笑不得说:“高哥,我又不是小孩儿”高铭对她举了举手中的红茶道:“谈正事,不喝酒。我平时也不会喝红茶的。”雪清蘅只得接受了这杯看起来很像儿童特供的果汁。高铭喝了一口红茶,笑道:“这家餐厅的龙舌兰酒很不错,不过今天就算了。”说着说着他突然脸色一变,随之话锋一转,严肃的问:“小雪,你觉得安总监是个什么样的人?” 雪清蘅正用麦管喝果汁,听着这话险些被呛到。狼狈的咳嗽了半天,她抬起通红的脸,装出一副傻相道:“安总监能力很强,很厉害啊,我很崇拜她!”高铭的眼睛从红茶上方看过来,带着一丝讥诮:“你认为我把你带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听你说这个吗?”他这一句猝不及防的冷言冷语,让雪清蘅一下子绷紧神经坐了起来。高铭平素一贯温和,不笑不说话。雪清蘅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尖锐的表情。这说明他大概是真生气了。想到这里,她知道今天是不能打马虎眼糊弄过去了。可是真的能对高铭说“我觉得安澜又可怕又多事”吗?肯定不能这么说。雪清蘅一时间想不出该从什么样的感情倾向出发去评价安澜,竟呆在了哪里。 高铭瞭了她一眼,直起身子向后靠去。也许是怕吓到她,脸色缓和了许多。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文尔雅。雪清蘅抬起眼睛看了看他,又低下了头,依旧不知道该怎么说。她隐约记得高铭似乎也是公司里某位股东的儿子,因此身份也是很敏感,她不知道高铭究竟想干什么。但她觉得,在没有得到足以让她放心的把握之前,她最好还是不要随便在高铭这种“瑞二代”面前评价安澜。正当此时。高铭忽然开口了。他直通通的说了一句:“安瑞康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公司其他几个股东的意思,是要让安澜从管事人的位置上滚下去。”他盯着雪清蘅的眼睛,用不带感情的声音继续说道:“安澜的经营理念过时,瑞声要是一直让她管事,迟早会被淘汰!” 高铭说完了这话就不再吭声了,但他拿起杯子啜了一口红茶,一边喝一边拿眼睛从茶杯上方看过来盯着雪清蘅。雪清蘅眯起眼睛,不说话,只是垂眸盯着桌面。她想这大概就是高铭给她交底儿了,直接告诉她高层们的决策方向好让她明白此时背弃安澜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虽然她也从未效忠过安澜。想到这里,雪清蘅笑了一声,抬起头来喝了一口果汁,用玩味的眼神望着高铭道:“为什么是我?”高铭停顿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了她的意思,弯起嘴角,笑了。 “因为你野心勃勃,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发现了。我们需要这样的人。” 按高铭的说法,瑞声虽然是安瑞康创建的,但是安瑞康因为生病,已经三年没有管事了,瑞声创立之初主打的是精品音乐产品制作和歌手包装,迄今已有近二十年。但如今的娱乐圈,歌坛日益衰落,说是日薄西山也不为过。影视制作和艺人包装反而成了最吃香最赚钱的行业。没有人是可以靠着理想就活下去的,浪漫主义终究需要现实物质来支撑。眼看着别人家的影视制作公司或者艺人经纪公司赚的盆钵满满,瑞声却已经连续两年仅仅只能维持住不亏损,瑞声的其他几位股东坐不住了。其中尤其以高铭的父亲高岱最为激进。其他几个人只是主张瑞声向影视方面转型,而高岱则在自己进行了一番市场调研后认为,瑞声应当全盘转型为影视制作和艺人经纪,完全放弃音乐方面的产业。然而当他们把这些观点告诉安澜时,却遭到了这个晚辈激烈的反对。安澜认为虽然目前歌坛一片凋敝,但大浪淘沙,留下来的都是金子。只要瑞声坚持住,等到市场上的劣币被良币所淘汰,音乐市场就不会再这么饱和,也就容得下瑞声继续叱咤风云了。 老头子们对安澜的看法嗤之以鼻,认为这是完全的书生意气,毫无现实依据和经营远见。高岱尤其认为安澜作为一个艺术类院校出来的年轻人,对当下市场毫不了解妄下定论。当前音乐市场的凋敝,根本原因并不是市场饱和,而是版权意识的不到位所引起的连锁反应。在互联网时代来临之前,人们想要获取音乐产品就必须购买以磁带或光盘形式保存的专辑。因此利润就能真金白银的进到音乐公司和歌手的口袋里。可如今随着网络的飞速发展,加上版权意识不到位,只要你够聪明有门路,就可以在网上轻而易举的找到你所需要的音乐产品。盗版的成本比起以前显得更低了。而实体专辑也显而易见的快要成为时代的眼泪——不论旁人,单是云飞扬上一年出的新专辑里,电子专辑就比实体专辑好卖的多。网络的发展改进了人们的消费形式。作为制作公司,理应迅速洞察市场变化从而做出相应对策。但安澜却出于她艺术创作者的浪漫情怀,毫不现实的仅仅将瑞声的亏损与简单的市场饱和联系起来。老头子们认为这孩子实在是孺子不可教也。因而集体同意将她踢出老头子们的决策圈子,实际上也就是做出了将她踢出瑞声的打算。 但同时,老头子们巨大的内部分歧也一直无法得到完美的解决。所以几个老头子争执不休,最后决定先把安澜从管事人的位置上拽下来再说。高铭作为几个股东二代里学历最高人脉最广也是综合条件最好的一个,成了他们执行这项计划的实施者。 说到这里,雪清蘅困惑了,她忍不住打断高铭的话问:“那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你还是没说到为什么找我。” 菜被服务生端了上来,高铭的是牛排,雪清蘅的菜看不出是什么,只能看出大概是贝类的菜品。然而品相甚佳,香味也吸引人。雪清蘅决定放弃cosplay淑女的做法,放飞自我。反正看高铭那样子,应该早就看出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她于是拿起叉子好奇的戳了戳那贝肉一样的东西,另一只手笨拙的操动刀子去切割它。高铭在对面微笑着说:“你的菜是法式鹅肝酱煎鲜贝。”他一边说一边姿态优雅的叉起一小块牛排放入口中,慢悠悠的品尝完了美食,颇为遗憾的说:“可惜今天不能喝酒,我待会儿还要开车。其实这种牛排在吃的时候配红酒最好。”他摇了摇头,弯起嘴角笑了一下。雪清蘅拿眼睛看着他,一边叉了一块贝肉放进口中,含糊不清的说道:“这有什么,要是按正宗的法国菜吃法,你这道菜前头还得先上三道菜一道汤,然后才是你这道菜呢!”高铭闻言笑了起来,饶有兴趣的问:“看你的吃相应该是头一次来吃这种馆子,怎么倒还挺了解的?莫非是我猜错了?”雪清蘅咽下一口菜,张牙舞爪的操动刀叉继续切肉,随口接道:“书上看的,一本讲欧洲贵族生活的书。”高铭点了点头,看她动作粗鲁的切着肉,并不想施以援手。 在第二道菜上来时,高铭才悠悠然的开口道:“你方才问为什么找你?为什么不找别人。这是个好问题。”他对雪清蘅笑了一下道:“你认为现在瑞声最赚钱的财产是谁?”雪清蘅一愣,随即反应迅速的答道:“自然是飞扬了吧!我看他的日程表,接下来还有几场演唱会,两部电视剧。还有一部电影也在谈。”高铭点了点头,接着说:“大家都知道飞扬如今是瑞声的摇钱树。我虽然是他的经纪人,可你也知道,他是有些怕我的。”说到这里高铭苦笑了一下,倾过身子问道:“他怕我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凶?”雪清蘅眨巴着眼睛看了看高铭,口中答:“不是。”心里则说:“是,还因为你老是一副天天算计人的样子。”高铭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上那被发胶固定的一丝不苟的头发,哂笑着说:“不应该呀,我已经尽量和蔼的对他了”他又坐了回去,一本正经的接着道:“飞扬跟我的关系一般,其实他跟安澜的关系也一般。但不同的地方在于,是安澜签了他。安澜,是他的伯乐。飞扬这个人的水平你也知道,要不是瑞声捧红了他,他这个人在音乐方面的才能也就那样。我看拍戏兴许还更适合他。”高铭说到这里,表情很有些不以为然。“因为这个原因,安澜也算是他的恩人了。所以如果将来安澜被踢出瑞声的管理层,依安澜的性格,她很有可能会离开瑞声。那么我们最担心的就是她会说服飞扬跟她一起离开。说实话,飞扬现在差不多是稳步上升的。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未来可期。但他当初签瑞声时本来就只签了五年。如果要走,按他现在的收入水平,再加上安澜给他添一些点儿钱,付清违约金基本上没什么问题。但如果他跟着安澜走了,那瑞声就白捧他了。” 高铭说完了这些,定定的看着雪清蘅。雪清蘅恍然大悟。丢下刀叉惊讶的小声说:“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劝劝飞扬,不要跟安澜走?”高铭把一条胳膊放在桌子上,倾过身子用耳语般的声音说:“不是劝劝,是说服。一定要说服,要让飞扬明白,跟着瑞声,他才能大红大紫。如果没有瑞声,他很快就会成为明日黄花!” 雪清蘅缓缓向后靠在了椅子上,蹙起眉毛望着高铭,不甚相信的说:“你确定我能说服他?说服他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只是他的小助理,他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我如果答应了你说的,就是替你做商业间谍了。”说到这里她怀疑的笑了一下,补充道:“也不算商业间谍,人家商业间谍比我高大上多了。但是你懂得,就是那个意思。我做这个是有风险的实在不敢随便应承你。” 高铭慢慢倾过身子,盯着雪清蘅的眼睛,突然一笑。雪清蘅不自在的抬高了下巴,但第一次正视了他的眼睛,她突然发觉这人此刻的神态很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高铭的表情介于微笑和威胁之间,漆黑的瞳仁里蕴藏着不知为何物的情绪。他轻轻开口,声音像裹着毒液的蛇一样带着冰凉的温柔:“你必须应承下这件事,如果你不应承,我就把你和云飞扬的关系告诉安澜,让你现在就失业。你知道安澜有多不能容忍旗下艺人偷偷谈恋爱吗?” 雪清蘅猛地打了个哆嗦,她感到愤怒,感到惊恐。未知的明天是一个黑魆魆的大洞,又冷又空。她就像站在枯井边的垂死者,不敢往黑处看,不敢轻举妄动。服务生又来上菜了,奶油牛肉丁番茄汤的香味很诱人。高铭连忙拿起勺子,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嘴角因为这碗汤漾出了淡淡的笑。 雪清蘅咽了口口水,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了“咕”的一声。她知道这不是因为饥饿。她用一只手抓住了餐桌,以便于让自己慢慢直起身子。花了几秒钟来找回自己的声音后,她用一种浑浊的嗓音对高铭说:“那么条件呢,我的条件呢?你总不能因为握住了我的把柄就让我给你们磨洋工吧?我需要得到报答。”高铭侧过脑袋假装作出侧耳倾听状,听了雪清蘅的话,他低下头又喝了一口鲜美的汤,在香气四溢中对雪清蘅露齿而笑。雪清蘅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头捕食的豹子正在龇牙咧嘴。“小雪,你这一点实在是让我佩服,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居然还敢跟我提条件。这要是放在别的老板那里,他们会觉得你疯了,知道吗?也不知道该说你这是死皮不要脸,还是该说你死猪不怕开水烫。”高铭笑着看向别处,一个站在不远处的服务员小妹对他甜甜一笑。他风度翩翩的一颔首,算作是回礼。雪清蘅像一尊木泥雕塑似的坐在他对面,嘴唇轻轻颤动。眼睛空洞无神的睁大了,但她没有哭。只是木着一张脸,像个表情耐人寻味的木头美人。“我需要得到报答。”她说。高铭不理她,自顾自的喝汤。美味的奶油牛肉丁番茄汤要凉透了。 “我需要得到报答。”她又说了一遍。不管不顾,不依不饶,没皮没脸。但依然没有哭。 高铭终于抬头正视了她,他看着这张艳丽的木头脸,像是第一次发现雪清蘅长得不错似的戏谑道:“要不然,你也挺漂亮的,虽然漂亮的俗气了点儿,但是公司也可以签你啊!那样你不就有报酬了?”他嘴里这样说着,自己就先不好意思了似的讪笑起来,跟他英武的长相一点儿也不相配。接着在一瞬间,他收起了那副令人憎恨的嬉皮笑脸,正色道:“如果你能做到你答应的,说服云飞扬,事成之后我会培养你,提拔你做经纪人。”他说完这话,把雪清蘅的汤推到她面前淡淡的继续道:“一边想一边喝汤吧,汤快凉了。凉了就不好喝了。” 后来他们又吃了很多菜,还吃了也许很好吃的甜点。可惜雪清蘅一道也没吃出味儿来。她沉浸在险些失去一切事业的惊恐中,整个人都木登登的。高铭叹息道:“我就是吓唬你一下而已,其实早就决定让你以后跟余量一样接我的班了。我也是人,精力有限,不可能一个人带所有艺人。看你能说会道长袖善舞的,是这块料子。没想到你这么不经吓。”他神情无辜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困惑的说:“是不是我长得太凶了,所以严肃起来比较吓人?跟真的似的?” 雪清蘅没有回答他。她可不相信高铭是吓唬人。但是她也懒得和高铭说那么多。这条老狐狸,在她足够有优势之前最好还是少接触为妙。免得哪天被他买了还得帮着数钱! 他们一起出了餐厅,高铭展现出一副绅士做派表示要送雪清蘅回去。雪清蘅婉言谢绝了——她并不想在刚刚经历虚脱般的恐惧后就跟这场恐惧的始作俑者一起坐在车上伪装出友好和睦的假象。 站在人潮汹涌的地铁站入站口,雪清蘅突然陷入了一种茫然的晕眩。她不知道自己这一步剑走偏锋究竟还能走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招另辟蹊径到底能不能成功。她不由自主的回过头去望着那熙熙攘攘的人群,发现北京城是如此巨大,而自己是如此孤独。正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她疲惫的从口袋中摸索出手机,是一个不认识的号码发来的短信。雪清蘅皱着眉头点开一看,只有一句话。 “我是赵菲菲,今天下午麻烦你来公司找我一趟,我们交接一下后援会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