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胡言!”郎弘野死灰般惨淡的脸上忽然泛起异样的红晕接着激烈地咳嗽起来。季梦笙一边轻拍他的背帮他顺气,一边端过陶瓷小钵去接他吐出来的毛球。
一滴,两滴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砸在郞弘野黑漆漆的发丛里。感觉仿佛在下雨郞弘野仰起头,昏重的视线追索着季梦笙而去。
“哭什么。”他抿了抿薄唇定定地勾出一个笑来。“这也是你早就预知到的事情吗?”
季梦笙只是呜咽不止。
“大概,她并没有为你的死亡而哭泣,而是为将与你们生死分离。”夏弥旬淡声道,“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来到乌净国么?起因是观剧日晷保护程序中断,我们担心她是否遭到不测。而保护程序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她做出道别的样子。她把这无声的告别留给有朝一日可能开启观剧日晷的郞赢把自己的生命,则决意要留给你。”
迎着眼中交杂着混乱、哀恸与震惊的郞弘野,夏弥旬不为所动地一挑眉,“神巫一系天生就有治病救命的能力,不通原理也没关系,只不过要以损耗自身生命力为代价。她预知到你的结局,早早便做了如此决定,要以命易命,救你狼命。”
郞弘野听清了又好似没听清呆呆地如褪了色的泥塑木雕,一动也不动。良久,他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叹息双唇间吹出微弱的气音,“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是在入宫之后么?”
季梦笙摇头,“不。”
“是在我把你关进子虚山后么?”
“不。”
郞弘野喟叹:“那我可就猜不出来了啊”
季梦笙用力拭去满眼的眼泪,擦啊擦,擦得眼皮都要破了,泪珠子却还是止也止不住。命运是太过恐怖且强大的敌人,只能用无情无绪空掉的心去抵抗,只能费劲全身气力,堵塞早该流淌千遍万遍的眼泪。她用力地喘着气,胸口有火在烧,眼泪都不像是眼泪,是烧滚的沸水,直要把她里里外外整个人烫得皮开肉绽、痛彻心扉。
“从一开始最开始我就预知到了我们的未来”
隔着烫灼双眸的透明壁障,她用力地看四周,看高高的屋梁,看漆黑的地面,看郎弘野,看郎赢,一遍一遍,千千万万遍。
“与观剧日晷的真实能力相比,追溯过去根本算不了什么。”抚养自己的神巫族遗老在临终前艰难地告诉自己,“它可以预知未来的走向。”
既然能提前知晓未来,那为什么当年神巫一脉还是落得如此下场?
看出她的疑惑,老者嘴角漫开浓郁的苦涩哂笑。“你以为命运是能轻易改变的吗?世间万物的命运,都是世界的意志的体现,是生命之树做出的决定。神巫族的下场,已经是预知未来并试图改变的结果,却依旧惨淡无比,中有迂回,终不可改。”
她喃喃问:“那要强大到何种程度,才能对抗命运、扭转未来呢?”
老者缓缓地摇了摇头,“你知道神界的光明神吗?作为白神的继承者,他都无法改变自身命运,至今还被禁锢在极乐之庭里,更何况我们。”
不知是年轻气盛还是天真无知,她说:“我不相信,一定有例外,说不定我就可以。”
老者的意识已经随着生命力远去,浑浊的双目茫然凝视虚空中的一点,不知渴望窥见什么,沧桑的话音微弱断续地响着,仿佛幽寂的梦呓,又似空茫的谶言,令人心头发紧,惶惶然只觉自身渺小无力至极。
“或许吧或许真有能超脱于命运常理之外的存在出现。一旦改变了原本的命运轨迹,观剧日晷将再也无法映照出他的过去与未来。”
“这样的存在,或许能一并影响身边人的命运,又或许其自身仍将被拖回注定的结局之中。”
“哼谁知道呢”
自此,这番临终遗言便成了一直蒙在她心头的一片阴翳,她一次都没动过使用观剧日晷真实能力的念头,不仅出于敬畏之心,她还自认并不需要。
得过且过,凑活过吧。
直到郞弘野站在葳蕤繁茂的花枝旁,折下一串儿红艳似火的石榴花,递给她。只是平平伸直手臂,再无多余动作。花朵盛丽丰美,他却清癯单薄。狼人族雌性对雄性的外貌要求天生苛刻,要宽肩窄腰八块腹肌,要高大健壮挺拔有型,雄性的过度外貌焦虑甚至一度成为社会话题。可她大概天生审美畸形,满心满眼只觉得,这样的郎弘野,甚好。
男人都是害人精,不谈恋爱又不行。
沉浸在恋爱的喜悦里,她飘了,贪心了,想象着自己与郎弘野的美好未来,第一次启动了观剧日晷的真实能力
然而,她所看见的,却并非幻想中的美好。相反,等待自己的是漫长的囚禁生涯,还有死于魔毒发作的郎弘野的青黑尸体。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为什么新鲜纯净的种子,到最后竟会结出苦涩剧毒的果实?
“逃吧,快逃吧,离郎弘野越远越好。离开他,说不定就能改变命运。”心里,不断叫嚣着这样的声音,逼迫她尽快做出正确的决定。
但是,每一次,只要看到郎弘野孤独的样子,落寞木然的神情,不甘倔强的眸中火焰,她的脚步就被拖住,心也跟着顿住。一颗心再没了自主跳动的能力,密密匝匝被缠绕上红线,红线的尽头则被牢牢握在郎弘野的手心。
忽然间,她又觉得,纵然结局潦倒,却也不那么重要了。
没有她,郎弘野是孤零零的一个。没有郎弘野,她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一个孤零零加另一个孤零零,再怎么样也能凑个对影成双了。
害整挺好。
不知不觉,长夜即将过去,外面有熹微天光渗漏进来,将黑漆漆的乌有殿照出白寥寥的一角,也在众人周身镀了层浅淡的茸茸轮廓。
“你们俩真是一块馒头一块糕,天生绝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