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沅从歌楼上持剑跳下,薛默还没反应过来,眼前身影一闪,看着醉醺醺的郁竹声竟也如宋沅般挽着锦缎跳下。两人在滂沱大雨中一前一后落地,只留慢了半拍的她在楼上喊着:“等等我——” 早已暗暗令人在院中备好马匹,宋沅落地的瞬间翻身上马,抖动缰绳朝坊外冲去。坊门是在他上马的同时打开的,宵禁令并不对少庄主真的有效。 可算抢在那家伙前面了!宋沅心中暗暗得意。他瞧得可清清楚楚,郁竹声并没带马的。冲出坊上冲上大道,宣德坊的坊门也是大开。有人慌慌张从里面把门打开了,哭着喊着往外逃。 出了什么事?宋沅策马跑得更快。他在歌楼上看到天边一团黑影撞进宣德坊,极可能就是他要蹲守的妖魔。剑已擎出在手,只要他杀将进去,一定能先一步击中那妖怪!可紧接着□□马前蹄一软跪倒,宋沅当即被甩出去。他就地一滚躲开翻倒的马匹,看着飞掠出去的人影恨声骂道:“你好卑鄙——”在他前面,郁竹声扬声大笑。他刚刚用石子击碎了宋沅马匹的膝盖骨,先一步进入宣德坊中。 宣德坊里已乱成一团,一头硕大无朋的黑豹在院中乱撞像在寻找什么,家丁僧人们四处逃窜。它背上高高坐着一人,背着光并看不清面目。郁竹声站住了,很快宋沅也到,看那黑豹眉头一皱:“你左我右,先取它下盘。”郁竹声点点头也取出剑来。原来他正经格斗时也是用剑的,只是剑身比宋沅的要狭长许多。他们同时奔向黑豹,身形步调惊人的一致,同时劈向黑豹前爪。 豹爪迎刃而断,化作一股黑气,可紧接着又长出来、挥向两人——原来那豹是刀剑不能伤也杀不死的,难怪谢氏家丁这么惊慌。不过这样一只凭空出现的巨豹又怎可能是血肉之躯。两人不得不暂时避开豹爪的锋芒,宋沅抬头:“你掠阵,我去取它背上的人。”没想到郁竹声呛声回应:“你掠阵,我去取他!” “你……”宋沅一噎,声音变得气急败坏:“你这时候还要和我抢?” “你剑术太差我信不过你!” 他们还在斗嘴。轰的一声,暴怒的黑豹已把一棵大树打成两截。树冠嚓地倒在房顶上,躲在房里的人哭爹喊娘地都跑出来。紧接着黑豹又是一爪,两人狼狈闪开,耳中听到个女音高声说道:“别争啦!打爪子打背上都没用,得打它的额心!” 循声望去,是薛默站在坊前。她手持惊羽稳稳一射,箭矢笔直地朝黑豹飞去。而黑豹也怒吼一声,朝她当头直扑下来。 箭矢离弦。黑豹的身影也铺天盖地地直罩下来。薛默甚至可以看清它绿荧荧的双眼。那眼中映出她的影子,精光四射仿佛有谁躲在后面窥视着她似的。而她确也看到黑豹背上的人随之躬下身来。那人的长发在风中猎猎飘动,手指随意搭在黑豹颈上。 咔! □□射中黑豹,发出破冰般的响声。无数闪电般的裂纹在猛兽身上出现,它的身体崩塌了。黑豹狂怒地大吼,它背上的人轻轻咦了一声,广袖凌风,从豹身上飘然而下,轻得就像一片灰。薛默立即觉得自己的身子不能动了,眼睁睁看那人影落到自己面前,伸出一只手来。 雨依旧在下,水珠坠落的速度忽然慢了。薛默看到氤氲的灯光下,风把那人面上长发一点点吹开,慢慢露出张水墨勾勒的脸来。它有着远山似的眉黛,因惊疑而轻轻抿起的薄唇,黑白分明的双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是的,它在看她。这目光让薛默不由打了个寒战。随即这水墨绘就的人形将手抚向她的脸。 ——你是谁? 她听到它无声地问。 ——你不属于这里,你为何会来到这里? 冰一般的寒气笼罩住她面颊,薛默发起抖来,忍不住也喃喃问:“你……又是谁?” “小九!”暴喝随剑光落下。水墨人影瞬间被斩断。宋沅身形直撞过来,拥着薛默一跃而起。薛默顿时觉得全身的僵硬消失了。回头看时,黑豹和背上的人化作一滩墨迹被大雨冲散,湿漉漉的白纸在雨中飘落下来。 “猫鬼之术?”郁竹声随后赶到,瞅着那摊墨渍皱着眉。宋沅则扶着薛默落下,看着她焦急地问:“小九,你没事吧?” “没,没事。”薛默打个哆嗦,牙齿咯咯作响。她被那水墨人影碰到了,一点墨渍沾在脸上。宋沅立即转头叫道:“主人家!主人家在哪里?” 绿柳山庄少主在城中是人人都认得的人物,自黑豹出现后一直藏着的管家赶紧跑出来,毕恭毕敬地应:“少庄主有何吩咐?” “我徒儿除妖沾了邪气,快找个暖房和侍女来!” 火光融融,映红了薛默的脸。谢家侍女为她换了湿衣,又请大夫过来诊治。薛默在黑豹初退时原是全身冰冷,后来喝了杯热水身上就暖起来,到医者来时已诊断不出有何异常,就先按风寒给她开些发散的药。宋沅等在屋外,直到听侍女回报薛默无大碍且睡着了,才与郁竹声一起回别屋休息。坐在暖炉边,郁竹声用铜钳一块块地拨弄炭火:“你为何收她做你的弟子?” 宋沅微微一笑:“她救过我、于我有恩;她很特别;她孤苦伶仃没有亲眷,我想好好照顾她;于是收她做我的弟子。” “仅仅如此?”郁竹声的动作停了下来。 “你认为我还为了什么?”宋沅反对。 郁竹声语塞,突然冷笑道:“你莫不是看上她了吧?” “看上她?”宋沅惊讶地重复,忽觉有些心虚:“你看她还是个没长开的小丫头呢。” “这丫头现在是没长开……”郁竹声所有所思:“那你这样,小一该怎么办呢?” “我哪样了?”宋沅只觉摸不着头脑,茫然问道:“再说这和小一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郁竹声没好气地嘟囔一句,顺手把火钳扔进炉里,崩起一阵火星。他愤愤挪把椅子到火边坐下,把头一仰开始打盹,睡着了还鼓着腮帮子,好像生好大的气。宋沅不明就里,只得摇了摇头。 而在另一处,就不是这样和谐温暖的氛围了。 “独孤,听说你的猫鬼被破了?” 檐下的惊鸟铃猛地响起,一个男子气急败坏地闯进房来。他高冠大袖,腰佩紫金鱼袋,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呈铁青色,而他周身也洋溢着一股森冷坚硬的气质;这股气息让他的脸瞬间似乎老了好几岁。他的拳紧紧握着,骨节捏得咯咯做响。不耐烦地四下又看几眼,他叫起来:“独孤,你听到了吗?你在哪里!” “二公子不用这么大声,我听的到。” 房中屏风忽然刷的合拢了。它吱嘎吱嘎叠在一起,迈开四条木腿,一扭一拐地挪到屋角去了。二公子忙往旁一闪给它让路,哪怕是他见惯了独孤房中仿佛突然有了生命的各种器物,仍是会吃惊不小。那叫独孤的人坐在屏风后面,正在喝水。他的手中并没杯子,只凭空握着,清水汇成一个球悬在他手中。他的唇色很淡,近乎苍白,黑发长长地披在肩头,整张脸似乎只有黑白两色。他的手腕过分纤瘦,身材也过分单薄,偎在火边紧裹狐裘的样子显得羸弱。但当他轻轻瞥过来时,目光中却透出强韧。这目光让二公子微微瑟缩,随即来到他身边,低声又问:“事情办得怎样,你的猫鬼真被破了?” “嗯,被破了。”独孤轻描淡写地回答。他面前散落很多白纸,其中一张上面画着画。二公子捡起来看:“是她破了你的猫鬼?你可是独孤家最好的画手。”纸上绘的是一个女子,手持弩机。 独孤淡淡说道:“我虽是独孤家最好的画手,但那女子并不是这世上的人。她一眼就能看出猫鬼的破绽。” “不是这世上的人?”二公子一愣。低头想了片刻,二公子忽然站起来:“不是世人,难道居然是魔?莫非诸魔堕天的谶言竟是真的?” 他激动地站起,来回不停踱步。独孤神色如常:“二公子先不要高兴太早。自天而降的除了魔,还有神。我前几日失踪的鬼虫和镜女只怕和那女子也有关系;除了她,这附近不会有其他人有这本事把它们破解。不,不……” 他忽然停下来,若有所思:“说起来还有一人……” 但二公子并没留意他的话,只自顾自兴奋说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若得到这个魔女,还用得着日夜搜集合适的肉身?只需她一个就够!只要把她捉到,何愁我大事不成?” 他兴高采烈地沉浸在自己的美妙幻想里,独孤一句话打碎他的幻梦:“和那女子在一起的是宋沅,她看起来很亲近他。不管她是神是魔,恐怕都不会站到二公子这边来。” “宋沅?”二公子打个激灵,总算冷静下来:“ 他怎会和那女子在一起?” 独孤轻轻笑了:“二公子忘了?宋沅和二公子同时顺着谶言寻到了苍木村。只是二公子止步在结界之外,宋沅却进去了。不仅进去,宋沅还找到了她,取得她的信任,并把她带了出来——这一回合,宋沅赢了。” 他抬手轻轻一吸,水球化作水柱,如轻烟一般被吸进他的唇中。二公子呆了半晌,冷笑着说:“就算被宋沅占据先机,现在就谈输赢,只怕还为时过早。” “自然。所以我也只说是此回合的先后。”独孤笑了:“只是二公子,人既已进入绿柳山庄,若想硬抢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