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这么离开了,并没有给什么答复。
叶轻舟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心里想也不知道这能不能成,三殿下到底这方面靠不靠谱?反正要是有个姑娘路上这么拦他的车架,说这样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成与不成,说的是他的婚娶,但他心里也没什么有关风月的起伏——他长到这个年岁上,生性不好女色,心潭有如死水,想想成亲啊女人啊,都觉得跟看戏似的,哪怕发生在自己身上,也不过觉得是完成个任务而已。
宫车辘辘远去,走出好一段路,那叫扶枝的宫女忍不住道:“这人不过区区长宁侯府的庶子,竟敢来拦您的车驾,还说什么要求娶您的胡话,如此轻狂无礼,郡主您为何...?”
良安郡主道:“我不认为他是轻狂无礼。”
扶枝不明白为何郡主不在意这件事。宫中上下都知道郡主虽然是个好性子好伺候的,却极看重礼数,就是太子偶尔来郡主这坐坐,也不敢放肆。
不过她虽然不明白为何郡主不在意那个侯府庶子的失礼,却能听出郡主这一句话里的回护,当即不敢再继续往下问了。
岳照歌想这哪里算失礼了。
一个男人要去求娶一个姑娘,就算姑娘身份高贵,难道自己就要跪着去求吗?何况要娶一个姑娘,便自己大大方方单刀直入的来问,把一切自己心思都交代的清楚明白,然后许下承诺,没有托任何不相干的人来说些有的没的的劝辞,多么难得啊。
虽然那话说的也硬邦邦的,着实不是讨人喜欢的说法。
岳照歌想真是还不如小时候呢。
扶枝又问道:“方才圣上叫您过去,可是问您选好了哪家公子下嫁吗?”
岳照歌想到这儿不禁扯出一个笑来,难得起了点玩笑的心思:“你觉得我会选哪家公子?”
扶枝道:“这奴婢不敢揣测您的意思。以奴婢的眼界,觉得那天的公子们都是人中之龙,实在是不知道哪位更好,心里寻思着郡主眼界不比我等,想来心中是有决断的。”
岳照歌笑道:“叶公子。”
扶枝一愣:“叶、叶公子?哪位叶公子?是工部叶大人家那位?叶阁老家那位?”
岳照歌回头望了一眼,走出太远,已经看不到刚才那人的影子了。
她悠悠道:“刚才那位。”
一个女子要只在一场宴席的功夫里就选出自己日后要携手一生的人,哪里能够选的出来呢?岳照歌想起来自己在那场宴席上看着那么多的翩翩公子,个个都是京城中的明珠美玉。她看着这些明珠美玉,却满心都是惊慌。
女子长到她这个年纪,心里都会有些知慕少艾的涟漪……岳照歌听过大公主说那谁谁长得俊俏人品贵重,家风也清正,很希望能和那个公子携手一生——后来皇上把她嫁到草原上去和亲了。
岳照歌没有大公主那样具体到长相人品家风的向往,她心里只有一道声音。
她刚进宫的时候只有五岁,突然被抱到宫里,左右都是自己不认识的人,心里很害怕。
听人说是因为爹爹不在了所以自己才被送进宫的,所以愈发小心谨慎,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无师自通了寄人篱下应该如何说话做事。自父母去后,她再没感受过‘温情’这码事,宫里的一切都太规矩,太冰冷了。
皇后娘娘说进了宫就代表了天家的体面,人前人后都不可失礼,所以哭也不敢哭,走到哪里都是一群下人跟着,生怕掉了泪就被人看轻了。
可是真的很难过啊……不敢说。
宫中太冷漠了,只有两种人,一种人是‘主子’,另一种人是‘奴才’。前者见到她称呼她为‘良安’,后者见到她则扑通一声跪下山呼‘郡主’。但所有人都离得那么远,没人可以在她难过的时候摸摸她的头发或者抱抱她。
她听奴才们私下聊天,说寻常人家家人之间可以相处的很亲密,但是她得不到,想想就很难过,有时会在深夜咬着被角偷偷哭,还不敢发出声音,因为‘不体面,不规矩’。
有一次她又被这种情绪所笼罩,终于有一次不想再管什么规矩,什么体面,她没有父母,没有亲人,连放肆哭一场难道也不行吗?
她不敢在皇后宫中放肆,便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出宫室,那真是一场痛快淋漓的奔跑,她完全没有目标,只是哪里人少就选择哪里。
披头散发,跑到一半在风中就开始哭,后来终于找到了一个破旧的人很少的废弃宫殿,钻了进去,放肆哭出声音来,哭到涕泗横流,声断气阻,整个院子都回荡着她毫不体面的哭声。
她哭的太投入,所以没听到有人接近了这间屋子。她哭到一半,突然听到外面有个很清润的少年声音,很是平淡地问道:“谁在那?”
她吓了一跳,哭声一顿,很惊恐地问:“谁?”
那少年问:“你是宫女吗?这里离上书房很近了,你在这里哭可能会引来其他人的。”
她抽抽嗒嗒地说:“我不是宫女……我就是……我父母都不在了……别人都有的……我好孤单啊,我身边谁都没有……我难过,也没有人哄我……”
她躲在宫殿门后,透过门缝,看到外面站着一个很漂亮的少年人。她想要站起来,但又跑又蹲又哭的腿麻了,刚有动作就腿上一酸,又摔在了地上。这一下实在很疼,所以她又哭了起来。
而那少年听着动静以为发生了什么,竟然想要进来:“你需要我帮忙吗?”
她断然拒绝道:“你不要进来!”
少年倒听话,果然停步。她又努力了一下,还是没站起来。她觉得自己实在是没用,怎么会在这么尴尬的时候被人发现?
而这时门外却突然递过来一把折扇,少年说:“肌肤相触失礼,请您扶着扇子站起来吧。”
她抽抽嗒嗒握上了扇子,那执扇的手很稳,借着这把扇子将她扶了起来。把她扶起来后,她半晌讷讷无言,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敢出去。
却听那少年说:“我听说人过世后会变成星辰,您可相信吗?”
她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我不知道……”
少年似乎顿了顿,斟酌了一下说法,才坚定道:“人过世后其实就会变成天上星辰的。”
她没听明白,便问道:“那又怎么样?”
“星辰高悬于天,始终照耀着您。”少年说:“实在难过的时候就看看天吧,爱你的人一直都在,你不要哭。只是宫禁森严,下次不要这样跑出来了,被抓到会挨罚的。”
岳照歌鼻腔酸涩,心想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真想出去见见他啊,可这样走出去就太丑了。她抓着门框,哑着嗓音,无理取闹道:“我知道了!你走!你在这里我怎么出去!”
门外的少年也不生气,似乎很能体贴她这番无理取闹,转身便离开了,隔着门缝,岳照歌只看到一个渐渐远去的清瘦背影,即使在那么窄的缝隙中,也像是浑身发着光。
岳照歌后来打听过那个男孩子是谁,可是宫里的人太多了,她只是个小姑娘,能探听到的消息太有限了,终究不了了之。而后深宫漫漫多年,每当她难过伤心想要哭泣的时候,耳边总会响起来那个男孩子的声音。
你不要哭。
仿佛就能微微坚强起来。
而宴席前有一次三皇子来找她,话里有意无意提了一句,说自己的伴读现在看着越来越冷清了,明明小时候还会安慰偷偷藏起来哭的小姑娘的...
福至心灵一般,向来不爱闲谈的岳照歌近乎是有些急切的问,是什么样的小姑娘?三皇子哈哈笑道那谁知道,就小时候有一次那个伴读进宫,也不知道跑哪去了晚上才回来,回来满手都是鼻涕眼泪,帕子也没了,一问说碰到个小姑娘,哭得特别凄惨,就过去安慰了两句,我再问是什么样的小姑娘,这人竟然说隔着门没看到脸,想来应该是什么小宫女之类的。
三皇子说者不知有意无意,岳照歌却有心了。及至宴席上她听人说三皇子来了,便过去问安,目光却落在三皇子身侧坐着的少年身上。
他可真好看啊。
少年人一身白衣,清凌凌的料子上滚着暗云纹,披着藏青色鹤氅。他端着酒杯起身,身姿如松气韵如竹,淡淡垂眸看她,眼神如古镜如平湖,睫毛如鸦黑凤翎,声调也淡漠。
“问良安郡主安,我叫叶久,表字轻舟。”
多年前的男孩子终于绕过那扇门扉,站在艳阳下,眉目都太清晰。
何需再选呢?她一生到此,就只见过这般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