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车驾是八月底回京都的。
此时已过处暑不日便是白露,出了三伏盛夏便一点点退去,天儿也逐渐开始有了些许凉意。
白日还好就是夜里夜深时节便会时常感到些冷意,不能再似先前那般穿着清凉的衣衫入眠时也要盖着薄被了。
原本照着先时的习惯,避暑至少会在行宫待上三个月也就是九月底再回。
可穆宴却觉着时间太长在稍稍有些凉意时便叫了人准备回皇城的事宜。
旁人不知天子想法,却又碍于身份不敢轻易开口问,可穆染却是清楚的。
倒也不是她猜出来的,而是穆宴自己在她跟前念了好几回。
“行宫太不方便,朕已经许久未同皇姐一道入眠了倒不如早些回宫。”
正因如此,原本应当待上三个月的行程便缩短至两个月等到九月初时天子车驾便回了皇城。
在回去的路上,穆宴原本想要皇姐陪着他的,但他的想法刚提出来便被穆染拒绝了。
理由便是:“过于引人注目,不合适。”
且不说天子车舆她能不能上去便是她同穆宴之间的身份若是她长时间同天子待在一处,在旁人看来便极为奇怪,她并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眼见她不同意,穆宴原本还想再说,可转念一想却又答应了,只是提了个条件。
穆染未料到他这都能用来提条件,听后眉心微蹙,沉吟了半晌,最终在对方有些焦急和期许的目光中点了下头。
穆宴这才高兴起来,接着爽快地自己回了五色舆。
车驾一路经了丹凤门入了天子驰道后,穆染同穆宴便分开了路。
天子先回了紫宸殿,穆染则去了自己的明安殿。
穆染回来后,明安殿的宫人便早备了水,伺候她洗漱更衣之后,方悉数退下,唯余三四个在寝殿内候着,旁的全都离开。
换了身轻便的衣衫,穆染坐在罗汉床上,身子靠在身后的凭几之上,问着这些日子留在宫中的宫娥明安殿的事。
“回殿下,您去行宫这些日子,明安殿一切安好,并无异样。”那宫娥回道,听到殿下又问了银团的情况,便道,“银团因着见不着您,原是有好些日子都有些暴躁,见人便咬。”
穆染便问:“后来呢?”
那宫娥便说:“后来是颜致远制住了银团。”
她告诉穆染,银团似乎特别喜欢颜致远,原本谁碰它,它都会很抵触,逮谁挠谁,可对着颜致远却不是这样。但凡是见着颜致远靠近,银团便十分激动,总是绕着对方的腿打着转,还时常用牙齿咬颜致远的衣角,每每见了他都是一副急切的模样。
因着这样,整个明安殿的宫人,就连当初穆染亲口指了去照顾银团的安锦都没办法,一靠近就会被银团咬得手上皮开肉绽,及至后来,安锦自己都放弃了和银团相处,反而将银团交给了颜致远。
“银团很亲近颜致远?”
穆染闻言有些诧异。
她分明记得,当初自己去行宫避暑前,银团看上去似乎极为不喜颜致远,要不然也不会连着咬了对方两次,将他手上都咬得鲜血淋漓了。
可如今她不过离宫两月,怎的银团忽然就这样亲近颜致远起来?
且听着宫娥的意思,如今是除了颜致远外,银团不让任何人靠近,谁靠近就咬谁。
那宫娥便忙说确实如此。
穆染沉吟了半刻,尔后抬手让对方退下,才又同站在身旁的千月吩咐了句:“去叫颜致远来,还有银团也一起带过来。”
千月便应下去了,过了不久便将颜致远同银团一起带了回来。
那颜致远怀中抱着银团,跟在千月身后小心翼翼地入了寝殿,在长公主跟前站定后,方弯下腰,将手中的兔子放在地上,接着俯身下拜稽首见礼。
“奴见过殿下。”
同先前一样,他还是习惯性地行大礼。
这回穆染却没有特意再去同他纠结这个事情。
她只是略微垂眸,看着被对方放在地上的银团。
照着先时的习惯,银团见了她便会第一时间跑过来,接着在她脚边抬起自己两只前爪,接着仰起头看向她,一副要她抱的模样。
可眼下的银团却完全没有这样的动作。
被从放在地上开始,它就整个身子靠在稽首见礼的颜致远手边,前爪放在身前,蹲坐在地上。同样是抬头看着穆染,可眼神却十分陌生,似乎已经完全不认识她一般。
穆染眉心微蹙,也没开口叫颜致远起身,只是自己微微躬身,伸手想要去抱银团。
“!”
“殿下小心!”
穆染几乎是在银团猛地朝她扑来的瞬间收回的手,同一时间千月急切的声音也响起来。
见她没被咬到,千月才松了口气,接着看向整个身子呈攻击姿态的银团。
“这是怎么了,银团怎么连殿下您都要咬?”
照理来说,殿下是同银团关系最好的,银团也最喜欢她,在她跟前素来都是温顺的,这样差点将她咬伤的事先前是绝无仅有的。
穆染垂眸,看了看自己方才伸出去的指尖,接着视线又落到银团身上。
此时的银团愈发靠近稽首着的颜致远了,显得十分不喜欢她,若不然,方才她一伸手要靠近时,银团也不会忽然生气,还差点咬伤了她。
她双眸盯着那灰紫色的兔子看了半晌,最终才开口:“本宫才离宫多久,银团便不认得本宫。”
银团是她一直养着到这么大的,虽说这兔子是当初穆宴送来给她解闷的,但长久的陪伴之下,穆染早已对它投入了真正的感情,这些日子虽然在行宫,却也一直记着银团的。
要不然也不会特意问了银团的情况。
原以为应当是没什么问题的,毕竟银团现在怎么说也是身份特殊,旁人也不敢轻易对银团如何,唯一要防着的,就是看紧它,不要让它同先前一样一不留神就溜走了。
穆染一直也是这么想的。
谁知回来后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本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银团已经成了这样。
不仅是咬别人,如今竟连她都不认了。
这样情况下,穆染自然心中自然会生出些许不舒服,可她却并未表现出来,她只是看着下首姿态谦恭而卑微的颜致远。
“本宫听得说,本宫不在明安殿的这些时日里,银团不让任何人靠近,就连喂食都会将人咬一口,如今整个明安殿也只有你能够接近它了,想来它应当是十分喜欢你的。”
颜致远便恭敬回道:“殿下言重了,不过是巧合罢了,银团不认您,只是因着离开您的时日长了,暂时未认出您来,再等等便好了。”
穆染不置可否,结果却见对方将抵在额间的手抽出,接着在银团身上轻抚几下,从脑袋到整个背脊,都轻轻顺了下去,接着穆染才听见颜致远说了句:“这是殿下,先前一直陪着你的。”
言毕将银团轻轻一推,推至穆染跟前。
似乎是为了验证颜致远话的真实性,银团在被对方对了下后,便忙往前走了两步,接着靠着穆染从罗汉床上垂落的衣衫,将整个小脑袋靠近,也不知是靠着哪里辨认的。总之小半刻后,原本还对穆染龇牙咧嘴的银团便同先前一样,在她跟前抬起前爪,扒拉在她的衣衫上,做出一副要她抱的模样。
穆染心一下便有些动摇,她低着头顶着这小兔子半晌,最终还是没忍住,又一次伸手将兔子抱起。
这回银团没再跟刚才一样直接张嘴便要咬,反倒是安静地任由她抱起,接着整个兔身缩在她怀中,同先时一样。
若非方才银团那狂躁的模样还印在穆染脑中,她只怕都要以为才刚的事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了。
尤其是眼下银团乖乖窝在她怀中,两只原本垂落在脸侧的耳朵往后翘起,小鼻子一直早一下一下地抽,动着,瞧上去可爱又憨憨的,和以前没什么分别。
穆染的指尖不自觉地在对方身上慢慢抚摸起来。
也许真的同颜致远说的一样,银团两个月未见她,便有些不认得了。
眼下熟悉了变回先前的模样也是正常。
思及此,她便再次将看向依旧俯身在跟前的人。
“起来回话。”
颜致远没动,张口便要回话,却又听得上首的人道:“不要又说你不敢这样的话,眼下本宫叫你起身,你照做便是,本宫不想再说一遍。”
她的声音听上去清冷冷的,不带什么特殊的情绪,可落在颜致远耳中,却分明听出了这是有些不悦。
他不想惹对方生气,因而便低低应了声,接着撑着身子,从地上站起。
这是他未抬头,整个人的腰也压得有些低。
心知这是他能做到的全部了,便是再要求也无用,穆染便没再强求,只是问了句他先前被银团咬的伤口如何了。
“回殿下,都已经好了。”颜致远恭敬道。
“本宫看看。”
穆染原只是想看下对方的手中有没有留下伤疤,毕竟她眼下都还记得,当初银团是怎样用力咬的。
兔子的咬合力本身就很强,再加上当时的银团似乎对颜致远有极大的意见,一口下去,整个手中的皮肉都向外翻着,看上去颇触目惊心。
当初离宫前她还专门吩咐了,让颜致远要先去尚药局找人瞧瞧,眼下这么两个月过去,自然要看看对方伤势如何了。
这原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可当听得她的话后,颜致远整个人似乎滞了滞,接着才喃喃开口。
“都已经好了,殿下还是不看了吧。”
说着他将自己的手愈发往后收了收。
穆染见状双目微凝。
“本宫看看你的伤,这难道都不行?”
照理来说,他不应当如此抵触的,就好像害怕她瞧见自己的指尖一样。
可这又有什么是不能叫人看见的?
“手伸出来。”她于是又重复了遍。
颜致远似乎真的很拒绝,整个人身子都显得有些紧绷,可长公主的话他又不能不从,因而便只能从身后慢慢将左手伸出。
“呀!”在看清那指尖的情况时,穆染身边的千月下意识地惊呼了一声,意识到自己失态后忙收了声,不敢在说话。
穆染却没有在意这点插曲,她只是低着头,看着颜致远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