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十六章 一个时代的落幕(2 / 2)大明正统1442首页

朱祁镇说道:“祖母请讲。”

太皇太后心中说道:“是你战战兢兢之心,你不知道你刚刚登基的时候,在我身边明明是怕得要死,却又刻意讨好的样子,实在是好笑之极。”

“三杨乃是仁宗留下老臣,张辅也是两代侍奉我家,胡濙当初是太宗的私臣,那一个都是我大明忠良死节之臣。说不客气话,即便那一天你遭逢大难,他们都是会殉节之臣。真以为我和你父皇都是目盲之辈,会选一些心怀莫测的大臣,当托孤重臣的吗?”

太皇太后看人,并没有看错。

三杨一个病死任上,杨士奇前几天在泰和老家病故,杨溥听闻老友病故,深有体会昨日准备告老还乡,张辅已然七十老龄,胡濙也差不多。

土木堡之变还有夺门之变,这两大政治事件善后中,胡濙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特别是夺门之变的时候,胡濙已经八十了。

可以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太皇太后想起朱祁镇登基以来,很多事情,总觉得可笑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毕竟太皇太后虽然厉害,但是毕竟不姓朱,而太宗靖难起兵以来,几十年的威信,并不是那么容易动摇的。

朱祁镇虽然觉得京营之中最大的势力,乃是靖难勋贵集团,但是这个靖难勋贵集团,其实换一句话,就是天子羽翼。

这个性质一直到大明灭亡都没有怎么变过。

祖孙两人相对一笑,似乎正统以来,宫中所有的暗潮做了一个了结。

太皇太后最后说道:“皇帝,你功课好,说一说,贫贱骄人的典故。”

朱祁镇稍稍一回忆,想起了自己未亲政之前七年日日习文练武的无聊日子,苦笑说道:“这是史记魏世家之中的典故。”他微微一顿,就背出一段道:“子击逢文侯之师田子方於朝歌,引车避,下谒。田子方不为礼。子击因问曰:富贵者骄人乎?且贫贱者骄人乎?子方曰:亦贫贱者骄人耳。夫诸侯而骄人则失其国,大夫而骄人则失其家。贫贱者,行不合,言不用,则去之楚、越,若脱屣然,柰何其同之哉!”

简单说就是富贵权势持轻蔑鄙视的嘴脸。

朱祁镇几年学习,可是真下了苦功夫,对儒家学术,仅仅是通其大义而已,但是在史学上却是下了苦功夫,即便而今他也抽时间听翰林院讲课。

武学方面至今没有成绩,不过普通三四人还是近不了身的。

或许,古代的历史书与历史的事实有所出入,但是自从夫子削笔著春秋之后,历史本身就是政治学。

特别是在资治通鉴之中表现的尤其明显。

所以,朱祁镇下功夫读史书,就是为了以资今之用。

太皇太后说道:“夫诸侯而骄人则失其国,大夫而骄人则失其家。这一句话,说的太好了,这也是我最担心的一点。你的文韬武略,我不担心,但是你骨子里有一股骄傲之意,是啊,纵然你改了祖宗成法,与内阁大学士坐而论道,但是这种骨子里面的骄傲,却一点也不少。”

大明的礼法严苛,在很多时候都是让下面大臣跪奏,特别是很多严肃的场合之中,但是朱祁镇一改成制,不管大小臣工,在朱祁镇面前都有一个座位,当然了,也会因为官职不同,分为椅子,长木板凳,或者是墩子。

但是这一点上,却足够朱祁镇收拢很多人心了。

“祖母”朱祁镇想要反驳。他是有好多遁词的,毕竟对现在的朱祁镇来说,心中想一套,口中说一套,乃是家常便饭,游刃有余。

但是面对生命到了终结的太皇太后,朱祁镇却一句谎话也说不从来。

朱祁镇知道,太皇太后所说的对,这种骄傲,就是自己天生的傲气。

太皇太后说道:“你是皇帝,天下臣民都是你的臣工,你有一点傲气,是很正常的。但是这一点,从来是我最担心的一点,有一句话,我给说了很多次,我再次对于说一遍: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是亡国之道。祖宗八十年之基业传到你这里不容易,我只要你在做重大决定的时候,想一想列祖列宗,想一想我。从今日之后,江山社稷之重,只有你一个人担着了。好为之,好为之。”

御花园一行后,太皇太后的身子骨一落千丈,陷入弥留之态。每日不分白天黑夜,清醒的时间少,昏迷的时间多,甚至即便是清醒的时候,也不能说完全清醒了,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

多次叫襄王的小名。

但是襄王已经在麓川了。

太皇太后终究没有等到皇子的诞生。在六月十五日,驾崩了。

比历史上足足延后了三年。

胡善祥悲欲过度也随太皇太后去了。

胡氏朱祁镇用皇后礼葬于金山,上尊谥曰“恭让诚顺康穆静慈章皇后”,祔帝谥,修陵寝,不祔庙。

太皇太后驾崩,举国同悲,天下缟素。

在永乐年间,在与汉王争位的时候,太皇太后就参与其中,在仁宗登基之后,更是参与进入几乎所有重大的政治事件。

如果说,仁宗皇帝乃是与民休息之政的提出者,那么太皇太后就是将这想法落实的人,从仁宗登基之后,到而今近二年,边疆虽然不能说没有烽火,但是海内并没有大战,百姓从永乐年间的奔波劳苦之中恢复过来。

虽然朱祁镇有提出河北水利这样的大工程,但是于谦毕竟是能臣,在他的主持之下,不敢说百姓都没有承受营造之苦,最少很少人因为水利工程而家破人亡。

即便朱祁镇也不得不承认。百姓得以安堵,多太皇太后之力。

所以太皇太后不仅仅在官场,即便是在民间也有很高的威信。

朱祁镇不管是真伤心,还是为了继承太皇太后的政治威信,对太皇太后的丧事也只有大办。朱祁镇亲自扶灵,葬礼规格之大,直追宣宗的葬礼。

而这一件丧事,更是成为正统十年最大的事情。

办完这一件丧事之后。

朱祁镇却避居太庙之中,不见任何人。

宫中忧心忡忡,不得不请皇后去劝。

太庙之中,乃是供奉列祖列宗的地方。

朱祁镇坐在蒲团之上,面前的乃是太祖,太宗,仁宗,宣宗,四位皇帝画像一字排开。

朱祁镇坐在这里,就好像是在答辩一般,接受这些皇帝的质询。

不,朱祁镇是在接受自己的质询。

他对太皇太后的感情从来是很复杂的。

最开始的政治假想敌,后来的心中靠山支柱。

在做很多事情上面,朱祁镇都是可以大胆的去做,原因很简单,有太皇太后在。太皇太后是可以为他兜底的。

就好像是小时候一样。

太皇太后一去,朱祁镇心中先是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不管山岳说不说话,山岳在哪里,本身就是一股压力。

不管太皇太后还政到什么程度,但是太皇太后只要活着,她一句话,就能引起重大的政治影响。

朱祁镇做任何事情,不将太皇太后意见纳入考量之中,是不可能的。

太皇太后走了,这股压力就不在了。

这对朱祁镇来说,是一件好事吗?

不,心中的依靠不在了。

此刻,他真真正正的成为孤家寡人,之前有些心底的疑惑,是可以选择性的与太皇太后说说,但是而今,他又能与谁说啊?

王振,杨溥,于谦,王直,曹鼐,张辅,胡濙?

开玩笑。

朱祁镇怎么可能与他们说心底话。

他们都是朱祁镇的左膀右臂,肱骨之臣,但是也是朱祁镇的对手与敌人。

不知道要走到何方,不知道敌人从哪里来,不知道朋友从哪里来。

王安石变法的目的,未必不是好的,不管说王安石是奸臣也好,是名臣也罢,但是不得不承认,王安石变法引起的新旧党争,直接导致了北宋灭亡。

很多事情,朱祁镇之前都没有想过,但是此刻却细细的剖析。

如果让一个男人一瞬间长大,就是当他意思到,满目看过去,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全部是依靠自己的人。

就好像是奉天殿的御座一般,看上去华丽非常,但是背后乃是九龙柱上面有龙形浮雕,是靠不得的,而两侧距离很远,根本不可能将双手放在扶手之上。

必须坐得笔直才行。

朱祁镇心中反思自己,一时间忘记了时间。

忽然听见太庙的门一响,钱婉儿挎着一个篮子,挺着大肚子,走进了太庙之中。

一进太庙,钱婉儿的呼吸都紧促起来。

这里就好像是寻常人家的祠堂,一般都不许外人进入的,连钱婉儿也没有资格的,这也是下面的人不得不请皇后过来的原因。

朱祁镇立即将钱婉儿搀扶过来,说道:“你怎么来了?”

钱婉儿说道:“陛下,你在里面待了好几个时辰了。下面的人担心,就让我来叫。”

朱祁镇看了看天色,说道:“让你担心了。”

钱婉儿说道:“陛下身负天下之重,太皇太后去了,陛下即便是伤心,也不能这般,臣妾想来,太皇太后在天之灵,也不会让你这样的。”

朱祁镇说道:“朕知道了。”

虽然朱祁镇心中为太皇太后去世伤心的成分,是有的。但是极少。因为朱祁镇早就蜕变成一个政治人物了,他或许身上有这样那样的伪装的,但是本质上,他解读太皇太后驾崩这一件事情,乃是从一个政治事件来解读。

钱婉儿双手抓住朱祁镇的手,说道:“皇上,即便没有了太皇太后,你还有母后,还有我,还有孩儿。”

“你即便是为了我们也要振作起来了。”

朱祁镇看着钱婉儿,心中一阵触动。

他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女孩是担心着他。他本意上是在履行一个皇帝的义务,因为后宫和谐,才能让他花更多时间在朝政上。

说起来,他琢磨杨溥心思的时间,也远远超过他想皇后的时间。

但是这个女子,却这么容易满足。

朱祁镇微微一笑,说道:“我知道,我会振作起来。”朱祁镇扶着钱婉儿说道:“走吧,朕饿了,列祖列宗灵前吃东西,总是不大好的。”

钱婉儿脸上一红,埋怨道:“这还不是你中午没有吃饭,我才带了一些点心进来。”

朱祁镇说道:“好,好,好,是朕的疏忽。”

就这样,朱祁镇扶着钱婉儿走出了太庙。

下午的阳光从他们身前打了过来,模糊了他们的身形。

墙壁上的画像,用莫名的目光看着他们的背影,似乎有如神光一般。

随着太皇太后的离开,永乐年间的风云人物,也跟着他们的故事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而朱祁镇却要踏着他们的余晖,继续的向前走下去。

太皇太后的时代结束了,同样结束了,从洪熙年间到而今这一段,不敢说绝对和平,但是相对和平的时代。

但是随着太皇太后的离开,草原上传来的战鼓之声,已经跃跃欲试了。

已经持续二十年的和平,虽然还在继续下去,但是剩下的每一天和平的时间都弥足珍贵。

一根已经绷紧的线,正在承受两边君主的合力施压,就等着崩断的一天了。

朱祁镇的时代,就在夹杂在血光之中,一步步的来临了。

只是他并不知道,到底是光明还是黑暗。但是他只能慢慢的下去了。

一场从辽东,宣大,榆林,宁夏,甘肃,哈密的战争,缓缓的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