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想要以某种身份孤绝在汉朝之外,并同时在汉朝开展自己的“事业”,以穿越者目前单薄的六个人来看,殆乎不能。编入汉朝的户籍之后,固然要负担一定的税负甚至徭役、兵役,但这毕竟是光和四年的东汉社会,吏治极为腐败,社会矛盾之尖锐,已使整体全局濒于瓦解,若要规避现行的法秩序,只须刻心留意、不惜赀财,并非难事。更何况两年之后便会爆发席卷全国的“黄巾之乱”,届时东汉的法秩序彻底崩怀,旧制度那昔年鞭辟入里的根稍,将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不能发挥正常效能了。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的俗谚,大概在汉季也是适用的。穿越者们的盘算是,将从现代带过来的珍奇异宝折算成现时之财富,再以此上下交通,应付徭役、兵役且就兵役言,自光武帝“精兵简政”以来,“郡国兵”,即“材官”、“骑士”之属,已经废弛,地方军制已经大变了之事,固然仍存在一定风险,却仍不失为相对稳妥的应付方法。
趁着张成等人还未消化完毕接收到的信息,仍兀自恍惚自语时,王道潜取下身后纯色布包,从内中取出一大一小两个玻璃马克杯,递送到张成手中。张成的目光原本还不时扫过他身后挂着的短弩上,正骇然于这等他从未见过的配有钢制弓胎的怪弩,突然想问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但再见到对面来人突然摸出这样两件物品,注意力又被吸引过去,双目发直,嗫嗫不可言。
张成身后的两个亭卒亦无不骇然变色。此等珍奇造物,他们何曾见过?
“我等海外归来,口音、衣着以及其他惯习,也许……也许是与中原故土有所差异了,亭长要帮我们这些海外归来的人导引编户之事,恐怕多有不便。我这里没有什么长物,就赠送亭长两个“水晶杯”吧,作为帮办此事之酬答。”
“这……”张成张口结舌。他身后两个亭卒的脸都已然憋成了酱紫色。后边墙垣上的赵干努力延脖去看,双目发直。
然而张成没有立即接纳这两只水晶杯。他很快冷静下来,盘桓着个中利弊:
若果真收下这对水晶杯并藏为私有,那必定逃不脱一个收取贿赇的罪名,因为这等宝物,只消叫有心人瞧见了去,总会想法子谋取的倒不如顺势将这等海外珍品献到县廷……要知道,这等宝物便是两千石亦无权私相授受。到时候县廷再送到郡府,郡府再送入朝廷……
而朝廷一旦得了此种奇物,自会记作一桩美事,或许在上计考核时,会对进献官吏予以嘉奖。
张成在心中盘算之后,认为自己与其受纳这两只“水晶杯”,还不如将此等奇物进献上去,看看是否能得到嘉赏。
这般盘算着,他又只觉王道潜这些人有些高深叵测……眼下来看,还是不要去拂逆他们为好他们既然又主动进献海外珍奇,那么一个回复名籍的请求,大抵是再容易不过的了……
其实张成刚才听到王道潜竟然能毫无滞碍地极自然地说出一口地道的由拳县方音,便已将他的陈述信服了泰半,眼下对面又送来海外奇珍,结合对方自述的一些事迹,心中倒隐约把对方当作那些豪侠一般的人来看待。
却也不知此等人怎会流徙于那个什么“勃泥国”,又因何种缘故,此番执意要返归故土……张成好奇不住,但也没有当场询问。
他下定决心后,回头对身后的一名亭卒使了个眼色:“你们在这里等着。我速去亭中取一只木椟来!”
那亭卒心领神会,趁着张成跑入亭舍的间隙,向王道潜摆出一个谄笑,解释道:“此事好办,只是此等珍品我等无权收下,应进献于县廷。亭长去舍中取一木椟来,还请稍息片刻。”王道潜看到这亭卒的神态举止,心中大定,但同时又有些怪异……
赵干在墙垣内听到了张成的完整陈述,吃惊得嘴巴张圆,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但张成眼下有要事要做,正是心急火燎的时候。
“去年有个汝南人去会稽郡做县丞,曾途径我们亭舍,遗留下来了一只木椟,这木椟在哪里?”他一边找,一边头也不回地问赵干。
赵干咿地一声:“这……这我怎么知道?还有,取用这县丞的物什,当真没问题么……”
“那人死在了任上,当然是没问题的。”张成已经进到舍里,不在视线中了。
赵干闻言,语塞良久。
张成还复现身了,手里捧着一只长长的木头盒子。他顾不得赵干急切的神情,又奔出亭馆去了。
王道潜看到张成小心翼翼地双手把马克杯接下,再将杯子放在那盛有一张旧布帛和柳絮的盒子里。
王道潜一边看他收拾,一边继续用他那莫名习得的由拳口音,绘声绘色地陈述一种编造好的故事:“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件喜事要告诉亭长。
“前些时日,我们在那边的林中露营他指了指东山后头的林子,竟猝不及防遇到一股贼寇,似乎是从北面逃脱的罪囚。因罪囚手持兵器前来行凶,我等为求自保,迫不得已杀了这伙贼人……”
“竟有此事!?”张成和那俩亭卒又吃一惊,“你们……竟杀了这伙贼人?”
三人见王道潜和其他几个髡人神情淡定,不禁略显惊慌。他们心中也是直打鼓:近来本县边陲多发盗贼杀伤羁旅之事,盗贼亦有多为羁旅自卫反杀者却不知他们所杀的“从北面逃脱的罪囚”,究竟是甚么人?
王道潜挥了挥手,孟晓波推着手推车走了过来。车在眼前一停下,上面裹着五个人头的牛皮包裹便滚落下来,一个亭卒大步上前,用刀鞘稍稍撩开一角,待看到是好几个头颅之后,惊叫着退后一步。
张成不敢怠慢,慌慌张张地趋前查看。他每年都去一次郡治吴县,熟悉吴、娄、由拳、以及海盐诸县的狱情,这定睛细看之下,竟然发现了几个自己去岁去县廷时认识的罪囚:有一个是有名的乡里无赖,前年被髡钳了头、囚在吴郡筑城刷墙的还有两个是由拳县本地有名的“恶少年”。这些人都是被转运到由拳县来的刑徒。
这些人年纪轻轻却有极强的游侠习气,一旦因犯法而身陷囹圄,便私下串通,杀害狱吏逃脱,原本是让地方官吏极为忿恨、头痛的“莠民”。
不过张成却是轻轻舒了口气:“果真是逃亡的刑犯。”
一个亭卒跟上来,不确信地悄声问:“不是王招他们?”
张成微微摇头:“不是。”反而露出喜色,低沉着声音道:“前几日王招闹出那样大的动静,真叫我头疼。我们馆舍里的亭卒,若是合在一起去捕捉他,那也不是他手下那拨恶少年的对手,何况他又和县里的王家还有亲族关系……今次杀了这许多人,我想要把这件事敷衍过去,怕是也不成了。好在这伙髡人……竟然给我送来了这些首级。”
亭卒们低声戏谑道:“看来亭长也学会玩弄文史上的造辞把戏了!”
“呵呵呵,”张成干笑两声,语气中满是无奈,“若非如此,期限一至,我也只有身受髡钳这一路走了。也是没办法:法令严苛,若真是被上吏拿住鞫讯,我岂能有辩解的机会?嗳,那样的惨状,这些年来我也是见得多了……”
注:
1“髡刑”:此时髡刑可谓“中刑”,亦即中等严厉程度的刑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