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雪声一扬手将邬尧抛出十丈远头也没抬一下,只是安静地、一心一意地低头端详着舒凫,眸色幽深,心绪也像是夜色下的湖水一般深沉。
舒凫刚到摇光峰那一日,他就告诉过她:“将来你若对我有意随时可来找我我定会给你一个回答。”
那时他想的是若哪一天她真的来了,他应当会允她。
原因无他,因为他确实很喜欢舒凫说是怜爱也好,偏宠也罢总而言之,他作为一个看遍人间百态、历经几代荣枯自命“看破红尘天下第一骚”的巨佬就是很中意这个一丁点大,呵一口气就能吹跑,明明超弱却过分彪悍和他一样根骨清奇的小姑娘。
如今,三年倏忽而过。
当年那个飒爽、豁达一身淋漓侠气和磊落肝胆让他一眼便觉得恍若累世相逢从茫茫人海中捞起来带回家的小姑娘,一直都没有来寻他。
江雪声想,她没来那便是没起过心思。
那么他呢?
他是怎么想的?
江雪声聪明一世,自恋一世,如今再一次感受到独孤求败的寂寞:连我都看不透的人,就只有我自己。
也不对。其实还有舒凫。
譬如当年入门试炼,江雪声口中说着“不担心”,其实还是心绪不宁,悄悄将幻境掀开一个角查看情况,恰好看见舒凫与和他一般面貌的np喜结连理,还让np生了个孩子。
然后当场离婚。
江雪声:这个我真没想到。
譬如这一次,舒凫坚持认为花童庙有异,执意守上一晚,就连他也看不透其中缘由。
毕竟在他眼中,“天降花童,投身大地,亩产万斤”的传说确实奇葩,但千年前龙神消弭,引发人心动荡,惊慌失措的百姓病急乱投医,无论编出多么匪夷所思的故事,投奔多么荒诞不经的神明,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归根到底,都是因为龙神消失了。
如果龙族还能重现,或者蛟族之中,有一条也许是邬尧,也许是玄玉宫的凌波能够修炼成龙,再次降临五州大地,扫人间浊气,镇万里河山
“罢了,终归是希望渺茫。我只管将该办的事办好,免得天下倾颓,魔祸再起,也算是不负故人。”
至于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暂且按下吧。
此时天下未定,江海未平,更何况襄王有梦,神女无心。教她知道,也是徒增烦恼。
就在此时
从江雪声身后,也就是花童神像所在的位置,陡然袭来一股寒意。
“嗯?”
江雪声敏锐地意识到,大殿中有某种不可捉摸的气息改变了。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整座金碧辉煌的庙宇,一瞬间沉入冰冷刺骨的海水之下,四面都被黑暗与寒意包围。
“倒真被凫儿猜中了。这一次,可算是我看走了眼。”
江雪声低低一笑,话语中并无懊恼,反倒带着些难以掩饰的赞赏和自傲之意,“看来不必再过两年,便是如今,我也有些东西要向她学一学。”
他背负双手缓缓站起,不疾不徐地绕着那座神像踱过半圈,在其正面稳稳站定,昂首直视高台上宝相庄严的金身。
不对。
确切来说,应该是“曾经宝相庄严”的金身。
因为此时此刻,“花童”俊秀漂亮的面孔上,那对光彩熠熠的乌黑瞳仁里,分明有两道殷红的血泪缓缓滴落,划过神像表面,拖出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忧愁哀戚、不绝如缕的啜泣声,直接在识海深处响起。
“救”
“求救救他”
“救他姚”
“”
与此同时,沉浸在睡梦中的舒凫忽然眉头紧皱,额上渗出汗珠,像是在梦里受了极大的刺激和折磨。
打从一开始,她就并非毫无目的地决定守夜。
要知道,世间鬼魂并不都像田馨一样,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能够再次化为人身,开口向生者倾诉冤仇。
大多数人死后,不是一缕幽魂直落黄泉,便是只能留下一点微乎其微的残响,一线不甘消散、无处寄托的思念,在世间茫然无措地飘荡。
凌凤卿独自一人,频繁前往花童庙祭拜,此事必定有其意义。
舒凫大胆揣测,即使花童庙不是凶手的藏身之处,也一定与掳走幼儿的凶手存在某种联系。
既然如此,倘若她在这里沉睡入梦,主动解除一切警戒,毫不设防地开放识海
死者残留的“思念”,是不是也有可能潜入梦中?
此举无异于请灵上身,虽然简单有效,却不乏凶险之处。
作为一个说干就干的行动派,舒凫怀着对同行者的信任,果断将自己当作小白鼠,躺在深夜的花童庙里做了个梦。
事情比她想象得更为顺利。
舒凫坠入梦乡之后,起先只见四周一片黑暗,无边无际,无知无觉,也不知在其中度过了多少时间。
就在她百无聊赖之际,只觉眼前倏地一亮,如同流萤划过视野,漫无边际的黑暗一角亮起了一点微光。
舒凫这会儿意识并不清晰,也没有身在梦中的自觉。仅凭着一点铭刻在灵魂深处的好奇心,她迈开脚步逐光而去,在黑暗中磕磕绊绊地摸索半晌,终于找到了那点微弱的光源。
那是一名少年。
约摸十四五岁年纪,生得斯文秀气,肤色白皙,是个粉妆玉琢的小公子模样。通身穿金戴玉,华贵非常,胸口佩戴一朵盛开的浓紫色鲜花,眉心一点朱砂明艳如血。
舒凫看得出来,少年这一身贵气逼人的装束,与大殿中供奉的“花童”神像颇为相似,仿佛后者就是依照他的形象打造一般。
难道说,“亩产一万八”的传说是真的?
世间真有仙童显灵,不计前嫌,以德报怨,化为甘霖滋养大地?
舒凫狐疑地上下打量这名少年,隐约觉得他的眉目有些熟悉,莫名带有一股亲切之感,却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
“那个你好?”
她比少年高出一个头有余,试探着俯身向他搭话,“请问,你就是花童大人吗?”
“”
少年双目紧闭,如石雕玉像般一动不动,自然更不会开口回答。
舒凫正待再问,忽然只见他浑身一阵痉挛,清秀面孔上浮现出难以忍耐的痛苦之色,无意识地紧紧咬住嘴唇。
从他紧闭的双眼之中,颤抖的眼皮底下,两道殷红血泪缓缓滑落。
“救姚城”
“求你们”
“还活着救他”
少年紧咬牙关,苍白面容映着血色,宛如雪里红梅,散发出一种近乎凄艳的诡谲恐怖之感。
“喂!你没事”
舒凫急忙伸手摇晃他,却不料指尖刚一触碰到少年肩头,整个人突然感觉到一股强大吸力,不受控制地向他倒了过去!
“什等等?!”
舒凫直挺挺朝向少年倒去,唯恐与他撞个正着,下意识地抬手护住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