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得来自血脉深处的感召之后,聚集在东州会合地点的人数,远远超出了钟不愧的预期。
原因无他,还是那句话
天下苦魔修久矣。
即使这些修士早已散入千家万户,对自己的神鸟后裔身份一无所知,但一听见“抗魔义士需要帮助”,便马不停蹄地御剑赶来,很快便汇聚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
他们不是作为鸑鷟,而是作为众生,作为“天下人”赶来,要保护属于自己的天下。
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
北州
“咳咳!!”
“糟糕应龙君的大计,该不会坏在我身上吧”
师小楼以手掩唇,纤细修长的腰身像芦苇一般弯折下去,苍白面容痛苦地皱成一团。
魔修的攻势比想象中更为猛烈,地脉中魔气的反噬,也超出了他一己之身的承受范围。
江雪声让他联系族人,果然不是杞人忧天
“但是,我偏不乐意。”
“青鸾一族现世,谁知道今日以后,还会不会遭到魔修的反扑?”
所以,师小楼向族人隐瞒消息,独自一人来到魔域,想要彻底了结青鸾身负的因果。
然而,他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
“咳,咳咳我”
视野模糊间,师小楼仿佛看见了年少时的光景。
他从小就贪玩惫懒,一心只爱阵法、炼器等杂学,对修炼和武技毫无兴趣。
但是,父母非但没有责备他,反而长长松了口气,欣慰地感叹道:“小楼这样就好。”
后来他才知晓,自己还有个兄长,一心想要建功立业、扬名天下,却遭到父母百般阻拦,一怒之下闭关百年,此后鲜少在族中露面。
永远潜身幕后,万世籍籍无名,任凭历史的风沙将自己掩埋,这就是青鸾一族成为“英雄”的代价。
所以,师小楼为青鸾不忿、不甘、不平。
不平的同时,他也怀有一丝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希冀。
“愿我青鸾,从今而后”
“争名者争名,逐利者逐利,求自在者求自在。不必瞻前顾后,不必困锁牢枷”
还有最后一个方法,他想。
“愿青鸾后辈,人人随心而活,恣意而生。不必在乎自己是谁的子孙,谁的后人。”
他早就想好了。
“与众生同悲喜,于尘世得自由。”
如果他力有未逮,仅凭注入灵力,还不足以净化地脉中的魔气。
那么,如果加上青鸾的血肉呢?
倘若真能就此一劳永逸,对他而言,实在是再微小不过的代价了。
“削骨还父,割肉还母想不到,我这样一个辱没祖宗声名的废物,今日竟然要做一回哪吒。”
“也好。像我这样的废物,就该扮演这种角色。”
师小楼轻轻一笑,正要纵身跃入阵法之中
一只强有力的手,从身后牢牢扳住了他的肩膀。
“”
师小楼诧异回首,在目睹对方面孔的一瞬间哑口无言,“兄长?还有,你们诸位”
或许是师小楼过于专心,又或许是他早已精疲力竭,竟然丝毫没有察觉,他原以为对今日之事一无所知的族人,此刻都站在他身后,沉默无言地注视着他。
“小楼,你不该一个人来。”
他兄长沉声道,“若不是应龙君传信于我们,你还想隐瞒多久?难道你以为,想要保护族人的,就只有你一个吗?”
“我但是,青鸾”
“要来的,就让他来罢!”
师小楼的兄长大步上前,袍袖一展,毫不吝惜地将灵力注入阵法之中。
“都说不平则鸣,青鸾既然心有不平,便不可能永远沉寂,终归有放声长鸣之时。”
“这三千年忍气吞声,也该有个尽头!!”
最后,西州。
鹓鶵一族没有元婴期以上的大能撑持,从一开始便是五凤中的短板,这一刻尤其岌岌可危。
凌青月等人拼命撑持,却只觉得自己的灵力如同泥牛入海,在浩渺无边的魔气面前,不过是沧海一粟,杯水车薪。
“至少,如果能使出灵火哪怕要以魂魄为代价”
“不行!我们的血脉太稀薄,用不了五凤灵火!”
“可恶,凌宗主和嫡脉的长老都在做什么?天魔复生,他们当真毫不关心吗?!”
五凤皆有驭火之术,只是不如凤凰火一般效果拔群,能够涤荡一切邪魔外道。
在灵力不足的情况下,若是点燃灵火,以自己的神魂为引,便能发挥事半功倍的效果。
“还愣着做什么?!”
凌奚月额角渗出一层薄汗,转向一边死里逃生、不知所措的凌川等人叱道,“若是不能阻止天魔,今日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你们都是父亲的弃子,事到如今,难道还不明白吗?!”
“鹓鶵我们从来都不比任何人高贵!一朝天地倾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我都不过是草芥而已!!”
凌奚月不擅长这种义正词严的演说,但他擅长模仿舒凫,模仿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处慷慨激昂的顿挫。
幸好,他一直都是个优秀的演员。
“我我明白了。”
也许是为凌奚月不同以往的气势所震慑,凌川面色惨白,战战兢兢地举起一只手来。
“我,我干。我还不想死”
“这,我也不想啊!”
“我们需要做什么?只要把灵力注入阵法之中吗?”
“呜哇啊啊!好痛啊!!”
“喊什么?”
凌奚月沉下脸厉声道,第一次毫不掩饰自己的刻薄,“这点痛都承受不了,也好意思以神鸟后裔自居?”
“谢长老所言不虚,你们我们算什么鹓鶵?与其他五凤相比,我们凌霄城,就是一窝毫无用处的鸡。”
“若是我还有血脉,我”
“咦?”
凌奚月原本只是百般郁结之下,明知无济于事,还是半带赌气地将灵力注入其中。
然而,令他震惊的是,不仅净魔大阵接受了他的灵力,而且在他指尖,还跃起了一朵金莲似的小小火焰。
五凤灵火!!!
“这这是”
倏然。
在他耳边,掠过了一道威严、陌生,却饱含着慈悲和温暖的声音。
孺子可教也。
鹓鶵一族堕落至此,你这小儿,倒有几分似我当年。
而后,灵火光芒大盛,仿若一朵金莲在他掌心盛开。
“”
那是从未有过的奇迹。
本该依赖于五凤血脉的灵火,在凌奚月的血脉遭到剥离后,借由鹓鶵先祖的一声“孺子可教”,依附于他的神魂之上。
去吧。去完成你该做的事情。
“”
凌奚月如遭雷击,震撼失神,近乎无措地注视着自己掌心的火焰。
那是无可辩驳的,鹓鶵的证明。
“我”
他茫然地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半点声音,便只觉得脸颊一片冰凉,竟是有泪水簌簌滑落。
数十年压抑于心的委屈和酸楚,如同潮涌一般,瞬间淹没了凌二公子如簧的口舌。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不停地、不停地流泪。
对不起。
对不起。
我做了许多错事,对不起
“”
透过朦胧的双眼,凌奚月抬头仰望,再一次看见了舒凫的身影。
她从大鱼背上一跃而下,独自在肆虐的魔云之中驰骋,如同划过夜幕的流星。
五州大阵将成,猖獗的魔气开始退缩,犹如苍茫夜色在曙光面前一寸寸溃败,不得不将天空让给朝阳。
“”
舒凫手握长剑,直视前方,头也不回地冲上云端。
向上走。
向上走。
向上走。
迎着黑云压顶的绝望,风刀霜剑的摧折,她目不斜视、心无旁骛,只是一心一意地向上走。
扶摇万里,凤鸣九霄。
肉身一次次被摧毁,又一次次在灵力运转之下复原。
她知道,天魔就在前方。
聚集的魔气消散之后,赵九歌也不过是个强大的修士而已。
既然是活物,就没有她斩不了的道理。
就在此时,她胸口的守心鳞一阵灼烫,耳畔响起了江雪声坚定有力的声音。
仙音飘渺,一如初见。
五州净魔大阵阵成。
凫儿,去罢。
在逐渐消散的魔气之中,舒凫看见了一道黑衣飘摇的身影。
赵九歌脸上有冷漠,有轻蔑,有阴郁的恶意,也有难以掩饰的惊诧之色。
他实在想不到,舒凫能够来到这里。
若是只有我一个人,的确无法来到这里。
舒凫这么想着,抬起布满伤痕的左手,用力按住了隐隐发热的胸口。
她的肉身受创过重,已经有些站不稳了。
幸好,昭云预先藏了很多工具兔在画卷中,这会儿大群玉兔汹涌而出,硬生生撑住了舒凫的身体。
赵九歌察觉她将灵力尽数付诸于剑上,心念电转间,一道沛然掌力直奔舒凫面门,欲在她出剑之前将她击毙。
但是,这一掌终究未能成行。
“天魔,久违了。”
江雪声横琴挡在他身前,眸光冰冷,头一次没有面带微笑,“多年不见,你长得还是这么难看。”
五州大阵几乎耗尽了江雪声的灵力,赵九歌这一掌又足以开山裂石,他如今的状态并不比舒凫康健多少。
但是,他一步都没有后退。
“你丑到我了。希望你自觉一些,再也不要出现在我们面前。”
而后
阵成,剑出。
浩然剑光如同倾城雪浪,刺痛了赵九歌的双眼。
长夜终有尽时。
那一日,在黑暗中高举火炬之人,终于迎来了明亮的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