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笑着接过,没抽,小心地别在左耳背上。
“高哥,这大冷的天,带着娃儿走亲戚也不容易,该明年开春了再过来。”司机从后视镜看了眼后座。
后座搭着一件陈旧的蓝布棉袄,下面有团微微的隆起。一个小孩的头露在外面,面朝椅背睡得很香。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戴着黄色的毛线帽,顶上有个绒球。
“明年开春就忙,没时间了。”中年男人也就是高叔回道。
司机问:“那你们是打哪儿来的?听口音不是县城里的人。”
高叔笑了笑没有回答,开始问他龙潭山的情况。司机立即就转移心神,兴致勃勃地回起问题来。
盘山公路很狭窄,路面泥泞不堪,两边偶尔会出现一团薄薄的雪,透出下面的黄黑,反而更显污浊。
在皮卡车颠簸过一个凹坑后,左边出现了一条分路,只容一辆车行驶的乡道,蜿蜒进遥远的树林。
“高哥,你就顺着这条路,往里再走半个小时就是龙泉村了。”司机停下车说。
“那谢谢你了。”
高叔将一整包烟丢给司机,再跳下车,将后座的卢茸抱上,和司机告别。见着皮卡车消失在远方后,坐到路旁一块大石上。
山间虽然没有风,但化雪时的空气分外冷凛,卢茸在高叔怀里动了动,毛线帽子上的绒球转了个方向,露出肉肉的半张脸,被挤得变了形。
裹着的大棉袄下窸窸窣窣地伸出一只脏黑的小手,揉了揉眼睛。
卢茸木木地看了会儿灰暗的天空,长睫毛扑闪着。又看向身旁的公路,再看向抱着自己的高叔,脸上既困惑又茫然。
高叔单手抱着他,从随身带的黑包里拿出瓶水,还有一个用塑料袋封好的面包。
卢茸羽绒服上面的小黄鸭成了灰黑色,小小的脸缩在围巾里,有几道横贯的污痕,衬得干净部位的肌肤更白。
他的嘴很干,上面已经起了层皮。高叔将手里的水拧开瓶盖递上去,他往后面仰头躲开。
他并不知道自己一直睡觉是那瓶水引起的,只是下意识感觉到了危险,不想再喝这个人的水。
高叔没想到四岁的孩子会有这样的戒心,眸光闪了闪。自己仰头喝了几口后,将瓶口递到卢茸嘴边:“喝吧,这水是高叔刚开的,很干净。”
卢茸在他怀里挣了挣,没有挣开,张嘴想说话,却只发出暗哑的一声气音。
高叔趁这机会将瓶子倾斜,水流进卢茸口中。他来不及吞咽,水就顺着嘴角流出去,同时开始呛咳。
高叔皱眉看着他,眉宇间有着几分不耐烦:“好好喝,别洒了。”
卢茸呛咳完,盯着那瓶水舔了舔唇,终于还是接过来,自己捧着大口大口地喝。
等他喝完水,高叔又拆开面包外面的塑料袋,掰了一块喂到他嘴里。
卢茸咀嚼着那块面包,高叔像是聊天一样地轻声说:“卢茸,你生病了知道吗?昨天在街上昏过去了。”
“昏过去是什么?”卢茸含着面包不解地问,声音很沙哑。
“昏过去就是……你突然睡着了,生病了。”
卢茸停下咀嚼,微微张着嘴:“我生病了?”
“是啊,不过还好,咱们已经看过医生,病已经好了。”
卢茸愣愣地吃完面包,扭头看着公路旁的一棵树。过了会儿转回头,高叔正去拿身旁的黑包,对上他视线后动作一顿。
小孩那双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泪水,两颗黑瞳仁就浸泡在里面。
高叔清楚,每个刚醒来的小孩都会找爸妈或者爷爷奶奶,哭闹一场。他一般是能哄则哄,实在哄不好的,就吓唬威慑一通,也能乖乖听话。
何况已经出了城市到了村子边上,也就没有那么多的忌惮,什么手段都可以使。
不过这个小孩长得太好看,又机灵,他并不想将人吓唬得傻傻呆呆的。马上就要见买主,越机灵不怕生,就越是能提价。
卢茸含着泪小声央求:“我想找图哥哥。”
高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做声。
“高叔,我想找图哥哥。”
高叔开了口:“他已经把你扔掉了。”
“你撒谎,图哥哥不会扔掉我。”卢茸一个激灵,从他怀里坐直了身。
“我知道你一直守在那辆车旁边,他连车都不愿意要,怕回来碰到你。”高叔又说。
卢茸的脸开始涨红,他觉得事情不是这样,但却说不出来,只能机械地重复:“你撒谎,你撒谎。”
“我听包子店的人说了,他把你扔进垃圾桶的。”
“那是他让我藏在里面的。”卢茸提高音量大喊道。
他不想再听到这个人说话,挣扎着要下地。
高叔搂紧他,将他手脚禁锢住,嗤笑一声道:“只要是放进垃圾桶的,都是不要的垃圾,他就是想扔掉你。”
卢茸一直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被高叔点出来,整个人怔了下。一张脸唰地褪去血色,眼泪顺着往下淌,挂在小巧的下巴上。
“所以,你是没人要的——”
“你撒谎,你撒谎,我要去找图哥哥。”卢茸尖锐地大喊,打断了高叔的话。
他两手握在胸前,小身体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我不和你在一起,我要去找图哥哥。”
他身体下溜要下地,被高叔搂住不放,便开始拼命挣扎。羽绒服和绒衣内衣被挣得往上爬,露出一段柔嫩的腰。
高叔差点按不住他,不明白一个四岁的孩子哪里来这么大的力,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操。
他像只绝望的小狮子,挥舞着自己稚嫩的爪子,却没有丝毫的攻击力。又像只被扔上海滩的小鱼,坦着白白的肚皮,身体硬直着扑腾,缺氧般张着嘴呼吸。
“你撒谎,你撒谎,图哥哥不会……不会不要我。”
他嗓音沙哑着嚎哭,在激动的挣扎中,帽子掉在地上,露出了柔软的黑发,被汗水濡湿后贴在额头上。
高叔抓住他两只手,将人紧按在腿上,听着那刺耳的哭嚎,心烦意乱地大吼:“你他妈再不听话,我就将你丢这儿不管了。”
没想到这句话刺激了卢茸,他只稍微停顿了下,更凶地挣动起来。
高叔咬牙切齿地俯身看他,想着要不要干脆打晕,可又怕打伤了不好见买主,毕竟再过去不到半小时的路程就进村了。
正在犹豫时,他突然看到小孩头顶有两个圆圆的银色凸起,硬币大小,在黑发里若隐若现。
等定睛去看时,那银色又不见了,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
他这一分神,手上松了劲,竟然被卢茸挣脱下了地。他异常敏捷地从地上翻起身,顺着公路就往下跑。
高叔赶紧去追,几步就赶上,将人一把搂起来夹在腋下。
他伸手去拨卢茸的头发,嘴里说:“别动,我看看,叫你别动。”
要是这孩子头上长了什么难治的恶疮,就会少卖很多钱。毕竟按照包子铺和卢茸自己的说辞,他的确被那个什么哥哥丢进了垃圾桶,没准真的就是扔了个病孩子。
高叔拨弄了一阵,看见头发里干干净净没有什么恶疮,松了口气,重新回到路旁坐下。
片刻后,卢茸终于精疲力尽地停下挣扎,只手脚还软软地偶尔踢一下。他躺在高叔腿上,头挂垂在大腿边,看着远处也倒垂着的树木。
冰凉的泪水顺着眼尾流向额角,再淌进头发里。
高叔被他搞出一身的汗,也是气喘吁吁。
他忍住心头的火气好言好语地哄:“高叔看你可怜,给你重新找了个家。你那个哥哥不要你,高叔就给你找了新爸妈,会给你缝新衣裳,天天弄好吃的,高叔是送你去福窝窝呢。”
卢茸觉得眼睛很胀痛,他闭了闭又睁开,继续看着那些树,嘴里用气音呢喃道:“你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