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暧昧不清,一旁人拊掌相和:“哈哈哈哈陈兄此番话,可要慎重啊哈哈!”
沈晟钧蜷成一团,后背抵着寒石壁,裹紧了破烂布衾,嘴唇抿成线。他如今不是昆仑卧雪,是在泥泞里苟延残喘。
裴后看上他这张小白脸也是幌子,玩弄大抵只是她的伪相,是她滔天野心之上一张画皮。
裴绥姝是忌惮着沈越青身后隐而不发、卧薪尝胆的叛党残羽,沈晟钧不是人质,而是鱼钩鱼饵,只要让他吊着一口气,就一定会有一天能牵出所谓逆贼——
东都洛阳阁。
病皇萧平麓尽然曾嚣狂夺权,手诛胞兄,可在她眼里就是猫奴不如的平阳落虎,而萧平麓的皇兄,先帝昭景帝萧平濯草蛇伏线,千里留迹,那传闻中能威慑天下的东都洛阳阁,正是他所设之密信亲党。
萧氏江山,她能蛀蚀了大昭千古风化下的外壳,却无门得入其深。
乱糟糟的几声笑过,旁边一个压低声音,有些微恼。
“有什么可笑的,若你我有那张小白脸的面皮,保不准还能捞个宫中肥的流油的御职,皇后今日留着沈家逆臣,倘若哪天记起来了,他翻身骑到我们头上,还不容易!”
“谁稀罕…”
“你这话得了,裴后真要看上那张脸,当初就该仔细点好好养着,什么时候养软了,养听话再用岂不安生,先前那些刑,啧啧,你们又不是没看着。”
一边的看统卫附和道:
“别说,那些刑在身上不好看,可真都仔细着脸,那张脸半点也没花……”
话未说完便被一声怒喝打断。
“多嘴妄议,是嫌命长了?”
薛统之在烛花的阴影中沉默良久,忽然重重地把酒碗贯在桌上。
“翻身?痴人说梦,他老子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裴后专权当政,谋逆寻反,沈晟钧若能走出这禁牢半步,我薛统之明日便能还做大内金吾卫将军呢!”
沈晟钧先前认得薛统之,不是什么好相识。
彼时沈越青被奸党揭发,引得昭京朝野震动,接连一片血洗朝堂文武。
裴绥姝当即便令正与北狄阴山一战中的禁军班师回京,金吾卫中难得的少年郎北渡单骑赴沙场,为的是尽诛北狄宵小,披甲率宾归臣,可薛统之却因此不得不抛却阴山胜局,在这禁狱做校尉八月有余。
但凡被皇后所知晓之人尽已黄泉,唯一剩下的就是沈晟钧,借了裴绥姝授意的酷刑和私刑,薛统之的怨气尽数还给他。
短短一阵沉默,金吾卫来开了锁,把菜汤端给蜷缩着的沈晟钧,喂狗一样,嫌弃地说:
“喝吧。”
沈晟钧不动,他喉咙痒得像千万只蚂蚁在爬,喝淡汤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他的手指藏在潮湿的茅草下面蜷紧了,这时候要忍住咳喘非得不一般的性子,说出话来都是沙沙地可怕。
他说:“蓍...蓍草。”
多一个字也不行了。
金吾卫愣了一下,听清楚后笑起来。
“蓍草?你要蓍草能有什么用,止你的咳?还不如拿来卜一卦,卜皇后什么时候想得起来你这张小白脸[1]?”
“活……活命。”
他把气声拖长才能勉强为继,嘶嘶的底音听着让人牙酸。
沈晟钧在禁狱过了八个月,他要拿命来熬过这个冬天,单靠拖着一身痼疾是痴心妄想,这时候让他做什么他都可以。沈越青死而无妄,唯有活着,唯有活着才能不愧先人之死,无悔后世之生。
羞道易水寒,从令日贯虹。[2]
那金吾卫抬声高笑:
“呦,将军可听见了,姓沈的还想要蓍草呢。”
“做他娘的梦,过了这八个多月.....”
薛统之的骂声折在一半,禁狱的大门便被一下撞开,秋风让人不爽,猛地一下灌进来,吹到壁火乱抖,罩下人影陡似鬼魅。
“砰!”
“谁?哪个不要命的!”
离门最近的禁军统卫正欲拍桌破口大骂,转身就看到了一身窈窕梨花白官服的纪酒月站在昭狱门边,灯下倒影纤细,她背手端庄静立,正冷冷地看着他。
那统卫原先家中有些缘故,很识得些朝廷命官,此刻认出来人顷刻后住了嘴,恨不得转身夺门而出。
薛统之慢吞吞地起身,手上攥着尚沾有残存血迹的乌荆条,一双眼皮不情不愿地抬起来,看清来人后,眼珠才不禁动了动。
“纪大人……”
眼前的女官一身修长窄袖梨花白官服,白玉冠束发,外罩一层宫制素禅纱,绣了一枝金线描出来雪白的梨花,若非一张脸上结霜般的冷冽,这枝梨花倒很风流的意思。
纪酒月位高权重,在朝堂上招各方嫉恨已深,名声早就一地鸡毛,在昭京纨绔公子哥们的嘴里倒是颇有些桃花颜色,忌讳晦涩,薛统之自诩草莽粗人一介,向来不懂,此刻看来,才瞧出来了是有所渊源。
薛统之开口道:
“纪大人,闲来无事,何故来我禁狱?”
不料纪酒月扫了眼他手中荆条,抬了手正眼也没瞧,意思是让他闭上嘴。她偏头察觉到了一身脏污,半张脸都藏在茅草里的沈晟钧。
他的眼神没有什么震动的反应,平静到近乎凝固,一动不动地看着纪酒月。
那眼神把她从头看到脚,从禁忌一样的雪白金线官服领口到她纤细腰封上的腰牌,百无禁忌,肆无忌惮。
纪酒月低头敛眉,唇角冷笑,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敲了把白折扇,翩翩走近来站定了任沈晟钧瞧。
沈晟钧屏气不动,眼睛只细细打量着纪酒月额上眉心三钿描金的红色花瓣,像宫妆又像红痣,可他知道宫里大抵唯有一人这样画红。
“纪大人,别来...无恙?”
沈晟钧破败一身,近乎匍匐,声音浑浊细微,仿佛一声蚊吟。他知道纪酒月一点儿没有认出他来,凌霜傲雪、身骑白马的洛阳公子,早在八个月前就已形神俱陨。
纪酒月皱了皱鼻子,探手用那玉扇挑起沈晟钧的下巴,在他耳边呵气如兰,竟格外温软道:
“怎的,如此狼狈?”
这声音听得身后一干金吾卫皮上耸动,无故打了个寒颤。
沈晟钧眼中泛出一点不真切的笑意,嘶哑着回她:
“贱命一条,大人何必挂齿,不足为惜罢…”
“贱命?”
半晌后纪酒月抬下巴轻嗤一声,冰着脸拽下了腰间的诏书令牙牌,冲着一边的校尉道:
“皇后召沈晟钧入宫,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