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箱被克莱因拉着,端羽空着手跟在他身后沉默的走着,望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夕阳将两个人的身影拉得很长,逐渐重合在一起,端羽只希望这条路永远不会有尽头。
克莱因没有豪华飞船,更没有他曾住过的苍松翠柏的庄园。
只有一艘停泊在空间港深处的报废飞船。
这是他住所,也是他摆摊的仓库。
端羽身无分文,看着穿梭舰已经暗淡褪色的红色防高能粒子涂层,竟有几分眷恋。
“你还留着它。”端羽伸出手缓缓拂过飞船船吻斑驳的颜色,带着一点感慨。
这艘飞船已经过了服役年限,失去了翱翔在星际里的骄傲,但它依旧伫立在这里,为克莱因遮风挡雨。
“是啊,我现在就住这里。”克莱因单手轻易抬起他半空的行李箱,脚踏在纽西尔号生锈的金属踏板上,发出此起彼伏的吱呀响声,“来吧,我给你收拾个房间。”
克莱因的声音远远传来。
纽西尔号除去驾驶舱和机械舱外,居住使用面积只有四十平米,墙角长时间沾染水汽落下的一簇簇黑色霉斑摇曳生姿。用一张帘子勉强分割出里外套间,占地面积只有两块贴片地砖的洗手间转个身都费劲,洗手间上挂的盥洗镜覆着一层水垢,人影映在里面朦胧一团,格外复古。
端羽掂着脚尖,无所适从。霎那间被这恶劣的生存环境吓住了,唇瓣无意识的小幅度起合着,似有什么话想说。
他与子爵大人结婚前,家里也是G2行星的富商,虽生意有些下滑颓势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也是自小住别墅,出门悬浮豪车的Omega。
结婚后更是住在了拥有十几公顷花园的庄园里生活,生活优渥,他活了二十几年,直到今天才真正用自己的双腿走了那么多路,结果晚上就要睡在垃圾堆里了?
克莱因眸光掠过他,划过些许无奈,转身走进卧室里翻找一番,带着两张卡走出来道:“走吧,港口商业区有几家干净的酒店。”
“不用了…”端羽再不懂事也知道克莱因住在这样的环境里,定是手头窘迫极了,比他强不到哪里去。他哪里好意思搜刮对方为数不多的财产出去住酒店,帝星的酒店一晚起码要七八百星币。
端羽深深埋着头道:“我睡外面沙发就行。”
“你不住酒店么?”克莱因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站在原地愣住了。
端羽深呼吸了一口气,艰难和整洁卫生窗明几净,羽绒被散发着阳光和煦气息的酒店作别:“你能收留我,已经很好了。”
“我住一天就走,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你和他吵架了?”克莱因微微颔首,顿了顿问他。话里的他是谁,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我和他离婚了,过两天应该会去做手术把标记洗掉。”端羽面无表情,垂首看着克莱因破了一点的鞋尖极力维持着淡漠语气道,“感情不和。”
“我睡沙发,你睡卧室吧。”
“吃点东西。”
克莱因没有再问他什么,也没有一句挖苦嘲讽,像是什么都没听到的转开话题不再触碰他的伤口,寻根问底。
晚餐是在沙发旁的矮几上吃的,端羽坐在沙发上,克莱因坐在他对面地板上,矮几上放着两种味道的营养剂,还有一小碟苹果片,放在一个瓷碟里在端羽面前,克莱因面前是没有的,是他帮自己换了新的床单被罩后临时出去买的。
端羽垂首叉起一片形状不规则,明显是旋掉了发黑有虫眼的部分的苹果片,一声不吭的塞进嘴里,又把营养剂也吞了。
端羽每餐必有水果,无论是在G2行星还是帝星都是如此。G2行星全年气候温热,土壤肥沃盛产水果,帝星却是多年发展重工业,土壤污染严重,能种植出安全可食用水果的地方屈指可数,价格自然也居高不下,连一只在偏远星系再寻常不过的苹果也能卖到七八十星币。
以前他在庄园,各类水果都是有佣人洗净切好了,装在水晶果盘里奉上,现在如果不是克莱因收留他,都要露宿街头了,当然不敢再奢望还有水果。
没想到今晚还是能吃上水果,端羽咀嚼着没有多少汁水的苹果,只觉得自己心情也像这只干瘪的苹果一样寡味,一股自惭形秽涌上心头。
克莱因对他的好从来都是有一个星币,这一个星币都愿意给他,他很感动,但这不够。
他认为星币是一切的基础,没有星币谈感情就是个笑话,他想要的从来都是奢侈优越,可以挥金如土的生活。
但他犯了一个错误,比如旁人有再多的钱,不愿意分给你,那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错过了前者,又被后者弃如敝履,最终两手空空,失魂落魄形单影只。一人一支营养剂就算是吃过晚餐了,克莱因把卧室收拾出来给端羽,自己睡在外面沙发上,沙发一头落下竹帘,算是分割出两个房间。
睡在卧室的端羽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休息,有水汽盈上眼睫。
眼前一片黑暗,随即涌起细密的光点,往昔一幕幕闪现。
有他在湖边写生第一次遇到克莱因的场景,也有他们在花园里手拉着手散步的模样…星光漫天,互订终身。那时的克莱因几乎是发着光的,无时不刻不在笑。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是那么温柔,仿佛只容得下自己。
更有他偶然认识了子爵,因为现实考虑再三与克莱因分手离开家乡的时候,想到子爵,端羽因回忆到曾经克莱因的笑容本已翘起的唇角缓缓沉下,他始终忘不了克莱因那时的神情,痛苦、自责对自己的愤恨,唯独没有对他的怨怼。
他与子爵大人订婚后就没再见过克莱因,如今重逢才发觉克莱因曾微微上扬的唇角黯然落下,取而代之的是他嘴角下缘一道极轻的浅痕。
他们这个年纪本不必有的,他一定很久没有笑过了。
当年如果克莱因肯恨他,哪怕只有一点点,或是今天他看见自己落魄模样讥讽他两句,他心里反而会觉得好过一些。
因为这才是他应得的。
端羽心底五味杂陈,痛得难以自抑,指尖泛起细微的冰冷,蔓延湿濡的顺着衣袖领口攀进来,沁得心底一片冰寒,痛苦像毒蛇似的啃噬着他的内心。
这三年里他每次想起克莱因都会难受,但他只能告诉自己往前走,为了更好的生活一切都值得,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圈却又回到原地,两手空空。
人生跟他开了个大大的玩笑,端羽不禁苦笑,一晃三年而已,却恍若隔世,他有着年轻人的皮囊,心灵已沉重不堪。
半年后。
雨淅沥沥的下着,连成细密的珠链,将世界衬得灰蒙蒙一片雾气氤氲。
连续晴了一个多月了,偶尔一场雨端羽并不放在心上反而还有点高兴。
因为克莱因每天都出去摆摊,他不舍得多花冤枉钱,天气好时就在空间港外找个树荫摆摊,难免酷热难耐,阴雨天外面没有客人,他才会舍得交管理费在空间港内的商品杂货区租一小片地方售卖纪念品。
这场雨能让克莱因在室内免受风吹日晒呢。
端羽哼着歌手脚麻利的收拾着飞船居住区,他本来准备在这里住一夜的,但却和克莱因住了半年,克莱因给他的卧室安装了房门,两人默契的谁也不提让他离开的事。
端羽唇角漾着浅笑,心底仿佛有羽毛轻轻搔过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难以名状的悸动。他现在觉得这艘小小的穿梭舰,像是他前二十多年从未拥有过的落脚点,是令他安心的家。
“家”,端羽反复将这个词咀嚼了几遍,心头竟涌起潮水般的温柔,低吟的浪潮声仿佛安静的诉说着他的满足与喜悦,只要克莱因和他在一起,这就已经很好啦。
端羽心情愉悦的将洗手间的镜子重新擦亮,蹲在墙角把卧室、客厅角落里已经强效去除过几次的霉斑又用刮板耐心的一点点清洁干净,做得累了就在地上铺一张废纸,盘膝躬着腰坐在地上处理,三个小时弄完才站起来微直了直腰,细致的喷上他淘来的墙漆。
甚至在两人吃饭的矮几背后的墙壁上,用颜料绘上了湖光澄净,枝条摇曳疏影苍翠如盖。
又熟练冒着雨跑到外面接上废船停泊坞的免费水管,把两人的衣裳洗了,把床单被罩沙发套通通拆下来在纽西尔号门廊位置听着外面雨声手洗过水。
床单还好些,沙发套也不知道是用了多少年的,已经看不出原色了,过了三次水才看出是米色的底色。
端羽坐在小板凳上弓着腰,手指在冷水里沁得冰冷,手指离开水面不久,指缝里又泛起酥麻痒意,端羽没有在意,依旧哼着快活的小曲。
这半年是他过得最辛苦的半年,却也是他过得最幸福的一段时间,他想要的东西不用仰人鼻息,自己动手踏实极了,空闲时就专心绘画。晚上克莱因回家,两人炒一个小菜,伴着夜色绵绵与一星暖融的灯光聊天交谈,彼此的面庞仿佛也沾染了甜蜜,就像是过去的时光回来了。
想到晚上的计划,端羽更是欢欣鼓舞满是期待,拧干了手里的床单起身,轻盈熟练的穿梭在迷宫似的船舱里,脚下如履平地,准备挂在客厅。
他们没有晾床单的衣架,端羽将沙发挪过来,把床单一头搭在防水扶手上,另外一头搭在低矮的茶几上,用一个沉甸甸的铁质饼干盒子压住,外面有风送入,吹在床单上可以带去水汽。
到晚上就差不多干了吧?想到克莱因今晚能换上新换洗的床单,端羽欢快哼起歌来。
既然花了钱,克莱因是要等最后一班飞船驶出空间港,确认没有顾客了才会回家,要标准时八点多才会到家。
端羽愉快的打开终端熟练找了一首免费歌曲,舒缓女声在室内悠悠响起。
一阵清风自窗外跹入,夏末秋至,伴随着雨声,天气潮湿气压极低,低矮的墙壁玻璃上都沾染了水汽,端羽反向跪坐在沙发上,守着一扇弧形窗舷,双臂交叠搭在沙发背上撑着下巴,望眼欲穿的注视着船坞远处一艘银色飞船船头,每天克莱因都是从那里拐过来的。
天地相倾的雨幕里,缓步行来一道挺拔身影,端羽眼睛一亮,抄起茶几上的雨伞一路跑进雨丝里。
“不是给你带了一把伞么,怎么没打着,累不累?今天生意好不好?”端羽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挺直了腰抻长手臂给克莱因打伞,“我给你煮了热茶快回去暖暖吧。”
“还好。”克莱因简短道,接过他手里的伞,躬身压低伞面,手心一偏伞身便微倾着将端羽完全笼罩在伞下,两人撑着伞向穿梭舰走去。
端羽已经习惯重逢后变得少言寡语的克莱因,只当他平时摆地摊推销产品累得不想说话,自己一个人接了下去。
“天气转冷了,我把厚的被子都拿出来了,等天气好晒一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