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微不知,魂梦到了何处。 屋内陈设秀气精致,似千金的闺阁;架上书册琳琅满目,更胜饱学之士的书斋。 纤指抚过案几,仿佛她数年如一日,曾在此看书习字,伏案打盹。不论触手可及的笔墨纸砚,还是架上的珍玩,窗畔的盆栽,都如同是出自她的双手布置的一般,由心底而生出熟稔亲切的感觉。 画面忽而转为明亮,似风过吹散了迷雾。少女执卷而坐,若有所思。一室的静谧却被爽朗的笑声打破,匆匆而来的少年高大俊朗,眉眼处与她有三分肖似。 “妹妹,你来看这兰草如何?” “你从何处得来的?” “你不是不知道我那点能耐,这可是李公子寻来的,左右他也不是想送我……啧啧,如此娇生惯养的花草,听说价高者可逾万金。” “你如今整日跟读书人厮混,不是说沾了满身的附庸风雅,怎的今日不装了?” “在亲妹子面前,还装模作样作甚?我倒是要问你,他日若摆谢媒酒,可记得敬兄长我一杯?” …… 梦境如此真实。 仿佛她不是旁观者,而是亲身经历一样。 耳边传来子衿静姝的轻唤,她睁开眼才想起已嫁做人妇,这是她回门的日子。 梳洗打扮好出门,穿过厅堂与曲廊,在拐角处不经意一瞥,就怔在了原地。 一盆兰草,与梦境中一般无二,昨日她走过这处长廊时却未曾得见。 谢微一时恍惚,忡然而立,心思难言,于此时心中已然知晓自己犹在梦中。 然后,终是醒来。 眼前的景物逐渐清晰,蕙儿沉静温淑的笑容印入眼帘,正守在床畔候着她起身。不远处,依稀可见翠色与粉色的衣衫交映,是子衿与静姝在为她挑选衣裳与首饰。 等到姑娘穿戴妥当了,子衿忍不住道:“昨儿竟是糊涂了,也不曾问过姑爷的意思,今儿这日子,难不成他还要去应卯当差么?” 昨日在前院时,蕙儿虽吩咐了众人,从今往后要改口称夫人,然而她们几个在屋里叫惯了姑娘,谢微也爱听她们这么称呼。 横竖她的夫婿如今并不宿在一处,无需顾忌太多。 听了这话,屋子里仿佛一瞬安静。略过了一息,蕙儿方才接话道:“倒让我想起一事来,昨儿我按姑娘吩咐的,送被褥到文房,留心多看了一眼,文房内只有一张窄榻,并未见铺盖枕头等物。” 这倒奇了,她们那位姑爷,新婚之夜究竟是如何睡下的? 新来的兰芝对姑娘屋里的事还插不上手,一直在旁安静地呆着,此时才抬头看了众人一眼,往前挪了几步,垂手立在姑娘下首,回禀道: “前夜婢子起夜时,似乎见姑爷领着一个小厮,悄悄出府去了。” 此言一出,蕙儿等三人皆是一惊,更是百思不得其解,有心多问几句她可看错了,但话欲出口又止住了,悄悄抬眸先看一眼姑娘的脸色。 谢微却在瞧着兰芝,眸中微有异彩。就像是在街上铺子里淘到一个合眼缘的匣子,等会到家中打开一看方知其中竟有取之不竭的珍奇宝物。 新郎官新婚之夜佯醉避开众人深夜出府,阖府上下无人知晓,偏偏瞒不过一个小丫头的耳目。 她微微敛了眸光,内心忍不住感叹,这一瞬间竟然多少体会到那谢家小姐想给这丫头改名的心意了……面上却不辨喜怒,轻声道: “走吧,莫误了时辰。” 一行人缓步穿过内院,长廊尽头一人负手而立。谢微停下了脚步,就见那男子已转过身来,一身深青,挺拔轩昂。 她的眸光微凝,但见她的夫君俊容含笑,走了过来。许是因为要骑马,脱去了文士儒衫,换的这身装束更显精神头,倒是别有一番气概。 “夫人久候。” 明明是他等候已久。然给人留面子的话不会遭驳,知情识趣的人更能让人心生好感。 两人并肩而行,下人们都识趣地远远落在了后头。 谢微垂眸缓步而行,余光却不自觉瞥过身侧之人,想起方才似乎忘了回礼。实则如昨晚初次相见时那般,内心有意回避着对他的称谓。 忽而柔荑落入了温暖的掌心,身畔之人俯身在她耳边低语道: “潜渊,夫人可以唤我的字。” 她的睫毛一颤,不动声色地偏过了头避开……潜渊,如此也太亲密了些。 管事的早已备好了轿子,而忠叔手上牵着的一匹白马甚是神骏,惹得谢微也多看了两眼。 待上了轿子,也不知谢家路程远近。许是忧思过甚,入睡后又被梦境所扰,清早起身时就觉精神不济,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甚沉,醒来时但觉说不出的心满意足,只想畅快地伸个懒腰,窝在被窝里刷刷手机,点上一杯奶茶,加一份草莓芝士蛋糕。 然而若有若无的兰花香气传来时,她的大脑瞬间启动了开机模式。还未睁眼,已能感觉到手肘处的丝绸触感,然后沉入了一个宽厚包容而可以依赖的怀抱,溺爱疼宠的笑语在头顶响起: “微微醒了?” 不用想,她已知晓这是谢夫人了。难怪能睡得那样的沉,母亲的怀抱本就是儿女最依赖的,愿沉溺其中无忧无虑永远做个孩子。 也许是体会到身体本能的依恋,纵使眼底有了些许的酸涩,仰起头时,却带上了十足的小儿女情态,一边笑着,一边似乎还要往被窝里躲。 谢夫人瞧出她已睡足了,笑着一把将她捞了出来,吩咐丫鬟们打水进来。 谢微打量了一下屋外日影,竟已偏过了正午。她这是睡了多久?难到回门宴也错过了?心中不禁有了些不安。 谢夫人一边接过丫鬟们端来的茶杯帕子,亲自递给她漱口梳洗,一边笑着打趣道:姑爷陪着老丈人喝了酒,又被拉着下棋去了,正好我们娘俩也悄悄说会儿话。” 谢微心中稍宽,情知这是谢夫人为她解围之语,然而见谢夫人笑容轻松,而无半句提及女儿贪睡的不妥之处,于是在心上就渐渐将此事放过了。 她平素最不耐陈规旧俗、繁冗礼节,对婚嫁习俗知之不多。自我解嘲一般想着,古代应是男女不同席,既如此女婿陪丈人喝酒,女儿陪娘亲说话,似乎也说得过去。但心中也知解释得太过勉强,只能猜想谢家当真是疼宠这个女儿,由着她的性子在家中恣意自在,一应严苛的规矩都免了。 谢夫人想和女儿说会儿体己话倒不是托辞,从小长在身边的心肝宝贝,纵是只离了两三天也度日如年,同在京中也仿佛远隔了千山万水。 但真如眼下这般,握着女儿的手,千叮万嘱却一句也派不上用场。只能反反复复说她的亲事,夸她的夫婿。如此这般的话语,想来成亲前就都说与姑娘听了,反复念叨,不过是真心盼着女儿婚后美满,才会这样殷殷切切。 她认真听着,知晓了她那位名义上的夫婿姓李,是今科状元,方才一十九岁。 谢微想,这果然是个架空的时代吧。 人人皆知,状元有多值钱,尤其还是少年状元,竟也没有冒出个公主来截胡。 这自然是顽话了。纵观几千年历史,二十岁以下的状元郎固然世所罕见,但有史料记载被招为驸马的状元更是屈指可数。 谢家虽是富豪之家,但并非显贵。如此天纵之才,又是品貌俱佳的少年郎……这等好事,竟是落到了商贾之家,真是纳罕。难不成,她这个夫婿还真是她的父亲“榜下捉婿”得来的? 要说到门第,她家姓的这个谢,在历史上留过显赫的一笔。比如淝水之畔写就的千古之战,比如让诗仙李白做出迷弟姿态的那位山水诗鼻祖。 即便是不通晓文学历史的人大约也会背上一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而眼下他们这个谢家,当真也就是寻常百姓了,不知往上翻八十代族谱,能不能和那个谢家攀上一丝半点关系。 姓在谢微眼中不过是一个字符,承载不了太大的含义。比如她的夫婿姓李,听说李是当今国姓,天子姓李。然而,即使没有背过百家姓“赵钱孙李”,也知道李是大姓。大街上一眼望去,十个人里拉住两个人来问,大约一个姓李,另一个自是姓张了。 以上当然是玩笑话。只是说起姓李,就以为与天子同宗,岂不大谬不然。 然而,即使谢微觉得谢二姑娘要比李大夫人听起来有身份得多,仍然改变不了她们谢家“三代无人入仕、功名止于曾祖父考中的举人”这一事实。 言归正传,她的夫婿是李家长子,远赴京城参加春闱,高中会元,成为了谢家的乘龙快婿。谢家老爷挑了许久的黄道吉日,嫌下半年的吉日都太远了——可能也是怕被人中途截胡,于是抢着定下了上半年唯一一个适宜婚嫁的日子,等到殿试一过就成亲了。 李家二老远在千里之外,赶不上儿子拜堂成亲,索性打消了来京城的念头。谢家老爷夫人心中亦有歉意,对这位女婿的态度,在原本的小心翼翼之上,更多了十二分的周全妥帖。 正如此刻,谢夫人的话里头也透出些意思,委婉地劝女儿在夫婿面前不要骄矜太过,莫要看李家以前家境清寒就对夫婿生出轻视之意。谢家财大气粗,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不怕贴补女儿女婿家用,而是唯恐女婿不乐意用他们的钱。 谢微且听听,也没有十分放在心上。 学识才干,见识气魄,或许不择贫富。然而居移气养移体,乃是数十年的生活细节潜移默化,浸润在吃穿用度的各个方面。 以她所见,她那位夫婿可不是贫寒之家能养得出来的。 好在谢夫人很快又转了话头,谈起她的嫁妆,问她生活可还如意,若短缺了什么,尽管说出来让娘家送去。 谢微悄悄乍舌,那样的嫁妆还嫌不足,除非是皇帝的媳妇、宰相的千金了。 谢家长房仅有正室夫人所出的一子一女,从来都对他们兄妹二人一视同仁,就连家产继承上,也决意由兄妹二人平分。考虑到家中店铺田产多由她兄长继承,就在其他面上补足了,甚至是有过之无不及。比如现银一分为二,一半供家中生意周转不时之需,一半给她添妆;而珠宝玉器之类,不计其数,竟是尽数都给了她。 如此大手笔,谢微只想说,幸亏她出嫁在兄长成亲之前,不然她的嫂子纵是个大方人,也难免不记上一辈子。 然而不用父母明言,她心中也自知,纵使她父亲是一家之主,家中大小事皆可拍板,但她能带走长房的过半家底,也离不开兄长豪爽且爱惜胞妹、对此并无异议的缘故。 家中事叨念了几遍后,谢夫人可算是停歇了下来。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儿,想着她已为人妇,将来也会为人母,心中百感交集,伸手将她揽在了怀中,感慨不能成言,方寸之间,惟有独属于母女间的亲昵。 谢微能体会得到这慈母情怀,穿越前,她们这代人多是独生子女,长辈的期许与疼爱都倾注在一人身上,又没有古代的诸多规矩,正常的家庭中子女与父母亲相处更为平等融洽。身为女儿家,诸如撒娇撒痴之类,无学自通都是一把好手,直教谢夫人恨不能把她揉进怀中,怎么疼都嫌不够。 心底却有一种酸酸的情绪,只有她一人知道,那是对过往二十多年亲情的思念,此刻躲在这位慈母的怀中,放任一瞬间的泛滥。 忽然从屋外传来了爽朗的笑声,打断了她的放纵。谢夫人闻声迎了出去,谢微则低声吩咐侍女为她整理衣着妆容。 方才收拾妥当了,谢夫人领着几位盛装华服的夫人,在婆子丫鬟的簇拥下迈了进来,一时间满屋子的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谢微的注意力却被一人吸引住了,那位在谢夫人身后探出头来、对她挤眉弄眼的英挺少年,看着有几分眼熟的,不用说,就是她的同胞兄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