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的事已不可考了,孟博明也是偶然听得下人议论。 原来县府内原是有两位夫人的,且是一对双胞姐妹花。二人长相极相似,只是明明是姐妹,却一个做了夫人,一位,只能做妾侍。 时间一长,府内的八卦精们也拼凑出了一些缘由,因县丞在桥上遇见并定情是妹妹瑾瑜,去定亲时却不知是姐妹花,只猜测大概年纪而与姐姐陵荷定了亲。后来一番糊涂往事,妹妹竟欲与县丞私奔,也是痴情种一对。 后来,自然是失败了。 奔为妾,妹妹只能随姐姐进了门。 后来妹妹也未能留下一个孩子,在几年前去世了。县丞与夫人的感情这才日益渐浓。 南觅这才明白师兄的忠告,最难断是家务事。横竖府里也没有旁人加害夫人,夫人长期无子,也许是之前都是妹妹受宠的原因吧。 宜阳四月,断断续续的雨下个不停,南觅抓药时耳边也听得老顾客聊天:“这连绵十几天雨下来,庄稼都涝死了。往年雨季可没这么厉害。” “那可不是吗,好在官家前几周才加固了堤防,这几日还是少往河边去。” “几十年都没洪水了,瞎担心。” 侯南觅回家见了东望也叮嘱他不要往河边去,谁知他面色犹疑,吞吞吐吐地说:“姐,我今天在山上遇见一件怪事。” 原来东望手脚灵活,采的药总比别人多,也因此遇了些麻烦,对周遭留了心眼。前几日他采药时听到脚步声,立刻躲到一旁,来人两三个,断断续续只听得堤坝、石头、行事、这些字眼。旁听他人说话不是君子所为,他只在心里转了半晌,就抛之脑后了。 但今天他采药路过堤坝又看见那几人,正在堤坝附近指手画脚的。 “姐,他们可不是对堤坝动手吧?引起洪水他们有什么好处?”东望看着姐姐,摇晃的烛火在姐姐的脸上洒下影子,他心底存疑,更大原因是他竟在那里看见孟大哥!因他平时看孟大哥总往姐姐身边凑就不顺眼,此时若是再带出他,更降低他话的可信度了。 侯南觅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应该更加慎重。挑了有空的一天,她和东望去到撞见那几人的地方再探勘一番。此处堤坝长约一里,已用巨石加黏土加固。此时水势虽高,拍在堤坝上声势惊人,却未见越过堤坝。 侯南觅道:“看着不像有问题呀。” 侯东望:“许是我多心了吧。” 走到尽头,堤坝看着十分稳固,说不得还能用上百年。侯南觅却盯着一处,心底有点怪异。那处应是新加固的黏土,在水流的冲击下已有脱落之象。侯南觅看了半天才惊觉,这新加固的不是应该比原先的要牢固么?这脱落程度相差无几,倒像是……未曾加固? 侯南觅被自己吓了一跳。唤来东望,让他在新加固的地方检查。谁知去到近处,发现早有人守在那里,根本不让人靠近。那些人口中只称自己为县太爷做事,近日雨势频繁,为民生安全计,故堤坝不许靠近。还拉了横线。 南觅心下一沉,最好的结果便是堤坝无事,又或者县太爷已经发现要害准备处理,最差的结果……他们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还未为东望找医生诊脉。现在他们也是不能迁居的。她思索半宿,只决定既来之则安之,即使有洪水,县城地势高,一时半会淹不到此处。同时她也悄悄地存粮,早做打算。 事情总会往最坏的方向发展,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夜里,堤坝溃了。 早上南觅得知时只听得洪水淹了几个村子,到了晚上,流言已来势汹汹地变成了周遭的村子都灭了,一时人心惶惶。好在南觅也做了打算,来药铺抓药的人愈发多了,而且多是受寒风热之症。 东望悄悄地对南觅说:“姐,洪水过后,是不是有疫病?” 一语戳中南觅的心病。眼见着来开风寒方的人越来越多,本来秩序还算稳定的县城也乱了。而县衙里决定将流民关在城门外的举动,就是一桶油上的那个火星。一旦落下,滔天大火。她心有不忍,时常让东望来往城门,给城外流民送些药材。但此举微不足道。 城外的流民迅速变成了暴民,城门时时受到冲击。这天将夜,又有伤者被送了进来。南觅因识得药材,手脚麻利,早被药铺里的孙大夫重用,让她处理一些简单的外伤。她用铜壶打了水在火上烧着,将他浸满鲜血和污泥的外衣脱下,只余下贴身里衣——再深的伤处她便要喊旁人来了,其实男子本不归她处理,只是今日太忙碌,她毕竟是个小娘子,虽入了药行,也要避些忌讳。 她将受伤的人翻过身来,重量压在手上只觉得他又硬又冰,手轻触伤周凉得像冰块,额上又烧得火热。她满心复杂,轻抽口气,将铜壶里的温水倒出,用干净的布一点一点替他擦干净血污,擦到脸上才发现正是那天客栈见过的郎君殷霂。 她想替他取下耳饰,手刚触及就将他惊醒,他意识已模糊,抬眼一看,虚弱地说了句:“别碰。”说完便晕了过去。 南觅五味杂陈地替他处理伤势,一看这人几乎变成一个血人,身上两处刀伤,还有长途奔袭的裂口,骨节分明的手指也折断了。委实太惨烈了些。南觅手痒得很,忍了又忍才没弹他额头,无声地对他说:“倒霉鬼。” 这人却不安分,意识刚恢复便闹着要出门。 南觅靠在门口,见阻拦不了,只得说道:“你我素不相识,我若点出你的身份,就证明我是个神算子。我算你再在此休养两天也不耽误事情,更算出我可是你的大恩人,可信我?” 殷霂动作微有一滞,却未回头,只语气不悦道:“不必。” 南觅脸一黑,只能腹诽:此人是如何活这般大还未被套麻袋打死的。磨了磨牙,也只能说:“你是从长安来赈灾的吗?” 只见殷霂气势一变,屋内空气似乎都停滞了。烛光映在少女脸上,更显得她肌肤白皙,细碎的刘海下灵动的双眼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亲近之意。 殷霂冷冷道:“这和你无关。” 南觅心想,这是第二个说我多管闲事的人了,不由心底生出一股恼怒。只是南觅不知道,这不是被揭穿的恼羞成怒,而是一种不被需要的委屈。 孟博明不让她管,可他也是知道始末的,只是南觅自己的能力不足以继续追查。眼前这人也是,明知道她手上可能有能帮他的证据,但因为不想牵涉到她所以选择让她出局。 只是人生下来只有被抱着好好安慰才知道委屈怎么写,哇哇大哭的小孩子若是大人不在也会收起哭声的。 殷霂也没想到他一句话就能让这个眼神澄澈的少女面上带了三分嗔三分怒,烛光摇曳在少女明艳的脸庞,光影细碎。三岁就能让整个皇宫闻名丧胆的混世魔王也罕见地反思了一下自己,难道说错了? 南觅哼一声:“好,你去找死吧。我为什么要拦着你作死呀。”转身就噔噔噔地跑了。 殷霂失笑,眼神却渐渐沉下来。这次他确实领了赈灾的差事,领着钦差仪仗到得宜阳,谁知某些人竟丧心病狂地追到了县府里,他人手派去查探堤坝情况,身边只留几人。偏当晚县府亲卫队也不在。 他们五人且战且退,而后分几路掩护行迹,他选了往西城的路。 这次伏击事情蹊跷,只是他独木难支,少不得要寻个助手。他沿路留了记号,希望第一个找到他的人,是友非敌。他勉力坐起,此时伤口尚在愈合,若要行动定会裂开。若不是……时间紧迫。 他推开门,只见门边蹲着个小小的影子。 少女倔强地不看他,声音却很柔:“我说的是真的,我们药铺还算安全。我弟弟在城里看过了,现在还没有巡逻队找人,你肯定留联络暗号了吧,明天就有人找你了。你伤口再过了今晚会好得更快的。做人要有长远眼光。” 昏暗的烛光下,好像工笔描成的殷霂小郎君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可惜南觅背对着看不见,殷霂语气却未变,悦耳的嗓音回荡在室内:“你今日救了我,明日我仇家来寻,不知你有没有为自己探好墓穴位置?” 南觅悄悄说:“书上说的,牡丹花下死。你、你这般好看,我愿意的。” 果然过了两天,县城局势才开始紧张,这时殷霂早已转移地点了。在他走时,南觅悄悄地往他袖子里塞了一个纸条,是她后来不放心查看堤坝某些新修的地方发现的问题和位置,不知洪水过后还有没有用。 后来,听说新来的钦差是个精明的清官,一到任就开棚子施粥,安抚流民,组织了城里的大夫控制瘟疫,供应不上的药草也周转了,南觅比往日更忙,但忙上一两月,来势汹汹的洪灾就这样慢慢地被控制。 再后来,县丞以治灾不力被夺官下狱以待审查。南觅忍了又忍,还是带上了银子和酒菜去见原县太爷。 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县丞有酒又有菜,对南觅的疑问也慷慨解答了: “你猜了大概,瑾瑜是枉死。” “本、我确实与瑾瑜定情,后我远赴京城考试,考完才收到瑾瑜信件,一时情急只让父亲替我定亲,不知谁向我父亲嚼舌头,父亲觉得瑾瑜相貌太美恐……不安于室,又看陵荷面貌相似,便自作主张替我定亲。我考得功名后回乡才知此事,再后悔也来不及,做了我此生最后悔一事,便是毁了瑾瑜的名声和娶了陵荷。早知她与我为妾会受尽委屈,不若早些放手。” “后来我才查清,正是陵荷借瑾瑜之手设计我父亲误会,又是她在府内不殷姐妹情谊对瑾瑜下手,瑾瑜还是二五佳人,身体一向康健,怎么可能如此早夭。 瑾瑜去后我也无心纳妾,只想和这贱人同归于尽。是我在妆盒里放的药,谁知后来被发觉。不过如今我却希望她好好守寡,尝尽孤独滋味。九泉之下我也得与瑾瑜相见。” 县丞说到癫狂处放声大笑,眼睛却红了。 “瑾瑜……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哈哈哈哈。” 前一句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南觅满怀沉重地走出来,只见街上鳞次栉比,远远望去灯光的华彩连成一片。原来今天是附近百姓为灾民点灯祈福。县丞和夫人想也是在这样流光溢彩的时候悄悄交换信物,憧憬着以后,怎知十五年后世事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