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的,方孟孟坐在画板前,却实在没有拿起画笔的想法,犹豫半晌,还是将布重新盖回,站在窗户前,看向院子里的竹林。不知为何,她特别想去找方孟敖,从杭州回来,他们兄妹俩已经有太长时间没有单独说过话。可是她该对方孟敖说些什么呢?思绪渐渐飘远,她已然放弃再拿父子情意去劝说方孟敖,却又不想提到母亲,兜兜转转竟有一个名字出现,崔中石。 客厅有些动静,方孟孟从画室走出来,是方孟韦、方步亭和程小云回来了,方步亭脸上带着病气,方孟孟担心地问,“爸爸,您生病了?”方步亭慈爱地看向方孟孟“没有。”天气不好,家里面过分安静,事情如同雪崩,一件接一件,根本不给人喘息的机会。方步亭心里愈发沉重,仿若突然想起什么,对方孟孟说:“去弹琴吧,什么曲子都可以。” 客厅里只剩下方孟韦和方孟孟二人,相看无言,昨天在圆明园发生的事,反而像是一个美好的梦,这个家摇摇欲坠,谁都逃不掉。方步亭趴在卧房床上,谢培东给他准备火罐所需要的东西。方步亭突然说“培东,我们把孟孟和木兰送出国吧,去读书。”谢培东没有接话,他现在思绪万千,种种都指向无奈。 程小云柔声劝道,“你先把自己的身体养好,送出去、不送出去总要看孩子自己的意愿,也不着急在这几天。”谢培东内心其实更期望经由组织将谢木兰送到解放区,“行长,小嫂说的对,的确不急在这几天。”方步亭没有再说话,他心中亦舍不得方孟孟和谢木兰,只是他能够为她们遮风挡雨到什么时候? 方孟孟坐在钢琴前,面前摆着的是贝多芬c小调第五交响曲,作品67号,众所周知的命运交响曲,第一乐章的开头,却变成了方步亭刚劲有力的钢笔字:命运在敲门。这部交响曲常规编制中并没有钢琴,她现在拿着的是匈牙利作曲家李斯特改编后的钢琴版本,需要四手联弹。在上海时,方步亭和方孟敖合奏过,谱子还是那个谱子,其余的都是陈年旧忆。 换上升c小调第十四钢琴奏鸣曲,又名月光奏鸣曲,是方孟孟最喜欢的曲子之一,德国诗人莱尔斯塔勃曾这样形容第一乐章“如在瑞士琉森湖那月光闪耀的湖面上,有一只摇荡的小舟”。手指轻触琴键,她在教会学校先习得风琴,转而钢琴便有了一个致命的弱点,手指和手腕的力度都不够,第一乐章本就是柔和的抒情曲,此时却又平添几分忧愁。 “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方步亭突然说,转向程小云,“孟敖曾经跟我说,他不喜欢这首曲子,在他心里,那个能谱写出英雄交响曲和命运交响曲的贝多芬,不应该有这么忧愁的时候。”程小云没有接话,谢培东说,“孟敖是个固执的孩子。”方步亭看向远方,“是啊,他不允许别人低头,更不允许自己低头。” 方孟孟此时已经弹到第二乐章,方邸大门外,何孝钰和方孟敖坐在车上,“是方叔叔在弹琴吗?”何孝钰问,方孟敖的眼神穿过车上玻璃,透过大门,“不,是孟孟。只有她弹琴才会这么软弱无力。”刚刚说完,第二乐章结束,有一个奇怪的停顿。“下车吧。”方孟敖对何孝钰说,何孝钰看了看方孟敖,不再说些什么,向大门走了进去。 钢琴声又缓缓传来,是第一乐章的重复,方孟敖喊道,“徐局长!”徐铁英这才慢慢地走到他身边,装出长辈的笑容,“就应该这样,整天忙着工作,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了。”方孟敖:“您的车似乎应该倒一下,让我出去。”“怎么,方大队长不进去?”徐铁英问,“似乎是方行长在弹琴。”“不是他。”方孟敖表情冷峻,显然不想跟徐铁英多说话。 方孟孟琴声一顿,看向刚刚走进来的何孝钰,站了起来“孝钰姐姐,你来了。”“老爷,夫人,何小姐来了!”蔡妈向二楼喊完,自己就回到厨房。“是你在弹琴?”何孝钰问,方孟孟微微笑笑,“是我。第三乐章太难,我就没弹。”其实两人都知道原因,只是谁都不会说破。“谢叔叔好。”何孝钰望着走下楼梯的谢培东。 谢培东向方孟韦和方孟孟使了一个眼色,又看向何孝钰,“来看木兰的吧?”方孟孟将琴谱收起,盖上琴盖,和方孟韦从侧边的楼梯去她的房间。“是。”何孝钰回答,谢培东此时走到她的面前,“方孟敖送我来的。”谢培东眼中闪过一道亮光,何孝钰却神情低落,转回正常音量“我先去看木兰吧。” 何孝钰接过谢培东递来的钥匙,与他擦肩而过时,用更低的声音,“徐铁英来了。”待何孝钰上楼,徐铁英这才姗姗来迟地出现在客厅门口,笑道“谢襄理呀,你们行长在吗?”谢培东迎了过去,“拔火罐呢。”徐铁英四处张望,“病了?刚才开会好像还挺好嘛。”说着眼神有意停在钢琴上。 “孟熙刚才的琴声,徐局长也听见了?”谢培东问,“行长有些中暑。徐局长如无要紧的事,能不能改个时间?”徐铁英十分严肃,“事情往往就误在时间上。有时候十分钟就能误了一条人命。我现在必须见你们行长。”“那徐局长请稍候。”谢培东伸了下手,“蔡妈,给徐局长上茶。” “徐铁英来了?”方孟韦停在楼梯上,方孟孟拉拉他的袖子“先回房间。”兄妹俩对视一眼,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西山监狱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比起马汉山方孟孟更讨厌徐铁英,如果说马汉山是真小人,徐铁英就是伪君子。方孟韦知道的事情更多,冷笑一下,徐铁英心黑贪婪至极,这次估计是又来家里敲诈。 方步亭此时衣冠楚楚,发型整洁,脸上显然是用滚烫的毛巾擦过,因此并没有多少病容。眼中似有徐铁英,似无徐铁英,徐步走到办公室前的楼梯口,站定,望向徐铁英,“请到办公室谈吧。”徐铁英回以几分矜持,解开风纪扣,不疾不徐地走向楼梯,走进二楼的行长办公室,眼前划过上次来的场景,闪过崔中石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