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从东面绕到南面的正门,只见偶尔有几个香客从寺中出来,门口的几个僧人慈眉善目,双手合掌竖在胸前送他们出寺。 月离忽的有些紧张。 算起来,他们只能算萍水相逢,且又过去了十三年,到如今,他是否还能记得她?若他说忘了,她该怎么办?虽然她并不是抱着他必然记得自己的心思而来,也不会产生怪他忘了自己的火气,但她依然希望他能记得她,记得在他七岁那年在大漠里陪的那个小丫头,那个将他认作树妖的小丫头,毕竟,他是除了歧夜和逐风之外,唯一一个肯与她做朋友的人,当然,逐风是狗妖,勉强算人吧。想到此处,她再一次恨极了自己的名字。 猜到了月离所想,歧夜叹了口气:“多想无益,倒不如自己进去问个明白。若他忘了你,你这十几年的愧疚也可散了,若他还记得你,便是皆大欢喜。” 月离点点头,深深吸了口气,迎着向她走来的香客,款步而去。即便忘了,又能如何?毕竟,他只是惊鸿一瞥,她可以当做他从未出现在她生命里。 门口的小僧见二人似乎是要进寺,忙迎上去温和地道:“两位施主,本寺即将关寺门,若是要进香,烦请明日再来吧。” 月离心跳如鼓,结结巴巴了半天才说全了:“那……那个……呃……我……我找无……无尘。”一想这么叫似乎太过亲密,连忙加了两个字,“大师。” 小僧诧异道:“二位找十六师叔?” 原来是他的师侄。月离见他们比自己小不了多少,却比无尘小了一辈,心里有些郁结。那他们要叫她什么?又一想,左右都是施主,管她什么事呢?便只点了点头,怯怯地问:“他在吗?” 一位小僧回答:“师叔昨日刚回寺中,今日正在寮房休息。” “那……我能否见一见他?” 小僧们皆有些为难:“请问施主与师叔是何关系?我好去禀明师叔。” 月离腾地红了脸,简简单单一句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是傻站着“我……我”了半天。歧夜看不过眼,掐了她一把。月离吃痛,神识刹那归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扭捏,深觉丢人,忙将话补全了:“烦劳师父帮我去禀明无尘大师,就说,迟到十三年的大漠故友殷月离求见。” 各位小僧面面相觑,默默达成了共识,其中一位转身跑进寺中,留下另几位边扫地边看着他二人。 想是这寺院太大,进去通报的小僧过了许久才出来,对他们微微鞠了躬道:“师叔有请。” 月离这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半。 一边跟在这位小僧的身后走,一边月离偷偷地打量着无影寺。刚入山门,他们便看到一片空地上立着两幢对称的小高楼,建得甚是好看。一个偌大的香炉稳稳扎扎地站在地上,炉中插了数不清的檀香,大多已经熄灭,只剩了一片红色的小木棒,还有一些依然袅袅地燃着,混合着蜡烛的气味,有一种奇异的感受。再往前走,她隐约看见了“天王殿”的字眼,正当她以为他们要进去看看时,小僧却领着他们往右边走去,穿过一个小门,一堵墙挡住了去路。往右一拐,又是一片宽阔的空地,前方恢弘的建筑牌匾上四个烫金大字“大雄宝殿”,他们从大雄宝殿门前穿过亦摆放了大香炉和大烛台的空旷地,进了又一道小门,穿过此门后,他们立刻看见左手边紧挨着又一道小门。小僧带着他们进入后,呈现在他们二人面前的,是一个四周都是房舍的天井,建筑很朴素,与老百姓的房舍并无二致。小僧绕到朝南的一间屋里,终于停下了脚步,敲了敲右手边的房门,低眉敛目道:“十六师叔,二位客人到了。” 房内传出一声舒缓的男声:“知道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后,门朝里被打开,窄窄的两扇门页之间,一个瘦长的青年眉眼温和地站着,着了一身灰白的僧袍,双手搭着门缘,嘴边是浅浅的笑意。 月离愣愣地看着他。 她辨不清心里是何种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却在皮肤下被束缚住;又像是开心,却莫名想流泪;又像是被眼前的青年所惊艳,失了魂。她不得不承认,这个无尘,和当年的小和尚已经不是同一人。 她依然被汹涌的情绪所困,耳中听得那个好听的男声嘱咐身边的小僧:“慧远,带人去收拾两间客房罢。”那小僧领了命,默默退下。又听得他说:“殷施主,一别十三载,好久不见。” 月离只听得谁在她耳边回应:“真是好久不见。”待回过魂,才惊觉那是自己的声音,不由得又窘迫起来。 “屋里说话。”他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月离歧夜二人也没有推辞,顺着他的好意在屋里桌边落座了。桌上一尘不染,只放了套茶具,茶壶嘴上还袅袅地飘着水汽,带出丝丝茶香。 无尘最后坐下,为三人都倒了七分满的茶。 无尘看向月离问道:“不知这位施主是?” 月离方想起歧夜不曾与无尘见过面,忙介绍道:“这是江歧夜,是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 歧夜在心里哼了声,自己补上一句:“最好的。” 月离无奈,只好跟着歧夜又说一遍:“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原来如此。方才我还擅自错认为是殷施主的夫君,真是眼拙了。”无尘微微笑道。 “才不是呢!”月离不好意思道。 一时无人说话,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月离这些年虽心心念念着要来赴约,但从未想过真正见面会是这个模样。昔日的无尘活泼可爱,虽循规守矩,但仍有孩子气的一面。她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即便人会在岁月中沉淀,但也不会沉稳淡漠得同他这般,连无话的尴尬都毫不介意,顾自啜着茶。 不近人情。歧夜在心里嘀咕。 在月离鼓起勇气准备开个话头时,他却放大了他的笑意:“我以为你不会来。” 月离愣住了,一时心里一惊。这是在怪她吗?怪她隔了如此之久才来寻他?怪她不守约定,害他等了这么久? “我原本第二天便想来寻你的。只是后来出了些意外,被我爹娘捉了回去,关了起来,如此才耽搁了。真真是对不住你的期许。”月离愧疚地解释。 他摇了摇头,缓缓道:“我从未怪过你不来寻我。当时我只当你对我客套一番,便也没放在心上。如今你当真来寻我了,我倒是惊讶。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对不住。”他没有说,前两年他是如何日日期夜夜盼,每天傍晚都会问守门的师兄可有客人来找他。只不过时间长了,也就明白,不过是客套罢了。 原来是这样。月离松了口气,满不在乎道:“不打紧。不过你们竟是把承诺当客套的吗?”这可不像话。 “只是有些比如下回再拜访、以后来寻你这样的话,不过客套罢了。你家住大漠,不懂人情世故也无妨,还能乐得清闲。”无尘似很有感慨。 打开了话头,二人便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开了,歧夜被晾在一边,心里很不是滋味。起先他还能装作打量房间的样子,将这屋子细细看了一番,但打量了几番后,便开始百无聊赖,昏昏欲睡。无尘见他精神不好,忙问:“江施主可是病了?” 月离看他一眼,分明是精神颓靡,无精打采,就差眼一闭睡过去。月离是何等人,一看他这相道便知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她悄无声息地掐了他一把,将他掐得清醒过来,又不至于失了态。光顾着自己叙旧,将他忘在了一旁,着实有些对不住他。 无尘也看出了歧夜的心思,又为二人倒了杯茶,缓缓说:“江施主,请原谅我的疏忽,竟没有想到你会感到无趣。我这个人其实也并不擅长人情世故,对不住。”无尘温和的脸上泛起一丝歉意。歧夜看他认错得十分有诚意,也不计较。方才在倒茶之时,竟在这无尘大师身后见到了一把藏的十分隐蔽的琴,要不是他精于此道,险些就要将这琴与柜子看做一体。 他已迫不及待出口相询:“大师,这房中可有一把琴?” 无尘诧异:“你怎知?” 歧夜心说自然是我看见了,出口却依然温文有礼:“我不过见到了一个边缘,看着十分像是一把琴。不怕大师笑话,我此生其余的皆学艺不佳,唯独钟爱琴曲,见到琴或曲谱便不得自控。此刻有幸见识到贵寺的琴,心中便痒起来。” 无尘面上露出一丝欣喜,起身将那把琴抱出来,抚去上面极少的灰尘,对歧夜道:“人人都说我于佛道天赋异禀,却不知我真正钟爱的,与江施主相同。”说着轻轻挑了挑琴弦。 歧夜略有失望。这琴是好琴,却不是极好的琴。但意外遇到一个同好,又让他欢喜。 无尘将琴让给歧夜。歧夜细细打量了一番,发现这琴做工精细,琴身上刻着精致的兰花纹理。他亲自挑了挑弦,音色深沉,余音绕梁,先前的失望又减轻了一些。看来是无尘大师不善此道,才没能将这好琴的音色充分发挥出来。 他这么想着,却听得对面的无尘轻轻击起掌来。他诧异地抬头,只见无尘眉眼间欣喜与欣赏交织,喜不自胜:“好琴技!” 歧夜不免有些气愤。能听出这弦音的高深,这位无尘大师分明是个举世难寻的高手,方才却故意做出一番不善琴技的模样,岂不是在试探他江歧夜?考虑到月离的面子,他不好厉声质问,但不问又心里难受,便勉勉强强地问道:“大师看来是高手,如何方才却弹得气息奄奄?莫不是手受伤了?” 无尘听出了他话里的责难,也不生气。他很理解歧夜的心情,好不容易遇到个知音,对方却遮遮掩掩,试探一番,像是居高临下地考验着自己,心里自然有气。如此,他便也不隐瞒,一脸歉意地解释道:“江施主莫生气,方才是贫僧的不是,还望见谅。方才贫僧故意隐瞒,实属迫不得已。这两年有许多人打着琴师的名号来见我,其实不过是为了‘亲自听过无尘大师弹琴’的虚名。起初我并不知他们的来意,也真心实意地弹给他们听,期待着双方的切磋,但所有人都只是一味地赞许,竟连错误都分辨不出,便渐渐地心凉了。对这些琴师,我大都拒之门外,实在躲不掉,便草草地挑几声。无尘眼拙,今日竟辨不清江施主的高超技艺,实在与那些琴师一般无二了!惭愧,惭愧!” 歧夜心头火顿时消散,颇有感触地赞同:“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对不住大师!大师的失望我深有同感,且不说月离丫头这一双近乎残废的手,就说那些所谓的技法高超的琴师,其实不过浪得虚名。在王宫中的那些御用琴师,若不是命大侍奉了一位不善音律的主子,免不了要被逐出宫去。” 无尘点头:“我之所以先行回寺,并不仅仅是不理俗事,更是因听闻殿上有丝乐演奏,怕不堪其扰。” 歧夜叹了口气,想起自己当时的心情,脱口而出:“当时差点晕死在殿上,好险好险。”说完竟发现月离在捂着嘴偷笑,无尘正同情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