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夏,日头出的越来越早,拜别众人时,天已经大亮了。 根据之前的商议,他们先来到了敦煌某个离锁阳最近的小镇,来找一位常年行走各地的活地图。 虽说是离锁阳最近的小镇,他们还是走了近两个时辰,到镇上时已经快到午饭时间了。他们随便找了处饭馆坐下,点了几个素菜凑合着吃了,便去问店小二那位“活地图”的行踪。 歧夜怕生,磨磨蹭蹭地不愿意去问,只用一双讨好的眼睛紧紧盯着月离。月离像往常一样叹了口气,准备起身去问,突然想起水清姑姑私底下的告诫:“歧夜怕生的毛病,你必须给他改过来。”她停下起身的动作,顺势把头一偏,做出妩媚多姿的样子来,险些把一位路过的公子迷得摔个狗啃屎。歧夜却是抖了一抖,咳了一声,又掸了掸衣服上看不出的灰尘,缓缓站起来,像是一位死士一般僵硬地走近店小二,在店小二身后长长地吸气又吐气。本是想给自己壮胆,不料吓得店小二猛地转过身,一脸惊恐地望着他,结巴道:“客……客官,有……有何吩咐?” 歧夜鼓起勇气,问道:“请问……镇上可有一位活地图?” 小二松了口气,笑道:“客官原来是要问这个。活地图邢大爷的家就在镇西,不过不好找,也不知道他最近回家没有,你们可以去问问街西的李铁匠,他是邢大爷的舅舅。” 歧夜僵硬地回了句谢,逃命似的回到桌上,转述小二的话。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走吧。”月离站起来,突然又转过头小声地问无尘:“无尘……是不是要给钱?” 无尘显然对这个问题毫无准备,反应了一会儿才道:“自然。” 月离又重新坐下,招呼小二:“小二,结账!”小二赶忙过来一脸堆笑着说:“客官,一共十文钱。” 月离道:“歧夜,十文钱。” 歧夜从自己的钱袋子里掏出十文钱递给小二,在小二的“客官慢走”声中走出饭馆去寻找李铁匠。 李铁匠的铺子并不远,走过去不到半柱香的时间。 走在路上,无尘问:“月离,你为何让歧夜付账?”她明明已经把钱袋攥在手里了。 月离答道:“因为我这里都是大钱,他那里多是散钱,这是我们约好的。” 无尘了然,随即面露愧色道:“这一路让你们破费,我实在过意不去……” 歧夜立刻打断他道:“我们说好的,有饭馆的地方我们负责,荒郊野岭就麻烦你化缘,你现在又提起这这件事,莫不是不当我二人是朋友?” 无尘忙辩解:“不……我只是过意不去罢了。” 歧夜摆摆手道:“既是朋友,便不要去在意这些身外之物,重要的是这一路我们相互扶持,共同进退。” “歧夜说的是,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我们一直在一起,自然每个人都会有独一无二的用处,何必拘泥在钱财这一样东西之上?”月离也道。 无尘笑道:“说的是,竟是我看不开,让你们见笑了。” 歧夜道:“谁笑你?月离吗?我帮你揍她。” 话音未落,他只觉靠近月离那一侧的上臂传来肌肉扭曲的痛楚,碍于大街上熙攘的人群,不好大声讨饶,他只得压低声音求告:“小姑奶奶,我错了,你快放手!” 月离松开手,用一副胜者的姿态对无尘道:“无尘你别担心,我已经帮你揍过他了。” 无尘早在一边抿着嘴偷笑了。 三人来到李铁匠铺子前,恰巧见他正急匆匆地收拾东西准备打烊。月离上前问:“请问是李铁匠吗?” 李铁匠转过身,见是三个年轻人,两个男子看着文文弱弱的,剩下一个是个女子,心下便明白他们多半不是来买兵器的,也就没了耐性,敷衍道:“是,不过我现在没空,有什么事就改天吧。” 月离见他先是打量了他们三人,又显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便说:“我们是来买东西的。” 歧夜也明白李铁匠的小算盘,没有阻止月离扯谎。 李铁匠突然一脸无奈地停下手中的活计,叹了口气道:“不是我不愿意与三位做生意,实在是突然有急事,我不得不立刻走。要不这样吧三位,你们三日后再来,我一定给你们瞧我做的最好的东西。” 无尘毕竟在寺外行走多年,已经看出了铁匠的焦急并非寻常的走亲戚这么简单,实在是火烧了眉毛,非走不可,便问:“敢问施主家中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李铁匠又叹了口气:“我姐姐就快不行了,方才一个邻居来招呼我赶紧过去,去晚了就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了。”说完又开始收拾所剩不多的东西。 “可否带我们一同前去?若施主的姐姐当真去了,请让贫僧送他一程。” 李铁匠恰好收拾完转过身,稍一打量,觉得这和尚看着眉清目秀的,应该没什么坏心思,便感谢了几声,带着三人直奔镇西。 途中月离还怀疑李铁匠即将去世的姐姐并不是活地图的母亲,而是其他什么人,到了门前一看,有几个人已经在门口准备了白灯笼白布等东西,看来是准备里面一传出丧讯就挂起来。李铁匠快步跑了进去,将三人完全忘在了门外。 到此刻,他们谁也不能确定这就是“活地图”邢大爷的家。 月离给了歧夜一个眼色,歧夜苦着脸慢慢地腾过去,对着准备丧礼布置的几个人行了揖礼,待对方回了便问道:“请问这里可是活地图邢大爷家?” 其中一人回答说:“正是。想必你们是来请教邢大爷什么事吧?可惜你们来的不巧,邢大爷的老娘快不行了,他总得忙完白事才有空见你们。” 歧夜道:“多谢了。”他正准备走,另一个男人突然问起:“那位师父和你是一起的吗?” “是的。”歧夜回答。 “是云游僧吗?” “算是吧,等问了邢大爷起了程,便是云游僧了。” “那能否请这位师父为我婶婶超度?我看你们像是外地来的,可能不知道我们这小地方的习俗。若是有云游僧为逝者送行,那就表示逝者生前积了极大的功德,死后也能享大福。但云游僧可遇不可求,几年才能遇到一个,因此也被视为家门荣耀。若那位大师愿意屈尊,我们必然重谢!” 歧夜道了声歉,将无尘引到诸人面前。虽说之前已经说好了无尘会留下来为邢夫人送行,但毕竟是与无尘有关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该让无尘自己来答复。 听罢众人的请求,无尘双手合十念了声佛说:“这是贫僧的荣幸。” 众人欢喜不已,其中一人跑进屋里拿了三个小凳出来说:“大师们请坐,只能先委屈你们在屋外等候了。说起来我姑姑这个病也有大半年了,这回必然是拖不下去了,不出一顿饭的功夫,里面定会有动静。” 三人坐下,听他们说邢夫人生前如何行善,如何诚心地信佛,如何辛苦地拉扯孩子,如何地盼着邢大爷回来过年等事。 叫邢夫人婶婶的人不无伤感地叹了口气说:“说起我的婶婶,也是命苦,十六岁嫁给我叔,十八岁生了池生大哥,就是你们口中的邢大爷。生池生大哥的时候,是早产。据说当时才八个月,我叔出门急,没注意缸里没水了,她要做饭,就挺了肚子自己去南面的小水池边打水,站起来的时候突然就痛了起来,幸好当时水边有几个邻居,连忙把她送回来。产婆一看,池生大哥头大太,难产。她吃了好大的苦才保住了池生大哥,自己却差点没保住。后来足不出户休养了一年多才好。” “是啊,我娘说,邢大娘觉得是自己前世作孽太多,此后广施善行,每逢镇上有什么捐赠,她总是捐的最多的那个,庙里的香火也时常去供奉,见到路过门前的乞丐必然要请他们吃顿饭,见到云游僧必然施舍一顿素斋,邻里乡亲之间她也是能帮就帮,从无怨言。后来生了家生弟弟和小霞妹妹,两人都无病无灾的。大家都说,是她的诚心感动了佛祖,让她此生有了福报。”另一个男人说。 无尘感慨道:“如此善良仁慈的施主,望她能早登极乐。” 说罢,只见李铁匠满脸悲痛,匆匆地走了出来,众人一见他的神色,手脚麻利地开始布置起来。屋内响起移桌搬凳的声音。不一会儿从灵堂里鱼贯而出十几个人,都是赶着去报丧的。 李铁匠引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出来,将无尘引见给他。 无尘双手合十说道:“邢施主节哀。” 邢池生红着眼,恭敬地对无尘说:“大师的好意,舅舅已经告诉我了。鄙舍简陋,还望大师不要见怪!请进。” 无尘道:“出家人在外修行,不问屋舍贵贱,只问施主善行。”说完转过身对月离和歧夜道:“你们去镇上等我吧。” 月离和歧夜目送他进入灵堂,在长明灯下闭目念起经文,才放心离去。 二人到了镇上,找到一家干净整洁的客栈订下两个房间,就在歧夜的屋里闲聊。很快日头西沉,二人在楼下叫了一肉一菜一汤,又叫了一壶酒,满足地吃起来。 歧夜饮了一杯后,悄悄对月离说:“我们可不能让无尘看见我们喝酒吃肉的,他定会不高兴。趁着今天晚上他不在,我们赶紧吃,不然下一顿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月离点点头笑道:“如今我们喝酒吃肉都跟做贼似的。你说要是无尘知道了,他会不会训我们?” 歧夜摇摇头:“不知道。他或许会原谅我们呢,毕竟我们不是和尚嘛。” 月离又点点头:“我也觉得他会原谅我们。”她端起酒盅拿到鼻下一闻,一股酒特有的辛辣气味钻入她的鼻中。月离皱了皱眉问:“你为什么要叫一壶酒?你又不会喝酒。” 歧夜几杯下肚,已经有些微醺,傻呵呵地笑着道:“我就是想尝尝民间的酒好不好喝嘛!” 月离放下酒盅,也夺过歧夜手里的杯子,无奈地道:“你也没点分寸。万一喝醉了,还不是我伺候你。” 歧夜很快活地笑着道:“你不愿意照顾我吗?说实话,我也不愿意被你照顾。我听说弦音嫂子照顾清源哥哥的时候,那是万般温柔,可是你每次来探我的病,都要跟我斗嘴,有时候还会打我。我让你给我端杯水,你还要哼哼唧唧半天。月离,你说我们上辈子是不是有仇啊?” 月离见他双颊越发酡红,还不停地吃着喝着,嘴里叽叽歪歪个没完,索性放下筷子看他何时才会醉倒。歧夜的斤两月离再清楚不过,一壶过半,他已经双眼迷离,笑容虚幻。正巧他们桌边走过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歧夜突然站起来一把抱住了人家,嘴里叫着“清流哥哥……我从来没有怕过你!”说完这句,他就倒了下去。 少年眼疾手快,一把拖住了他。月离脸上发烫,自觉脸面全被歧夜丢光了,慌忙起身从少年身上扒下歧夜,把他扔在凳子上,任凭他醉死过去。 月离尴尬地向少年道歉,少年却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问月离他可否与他二人拼一桌。月离自然应允,又叫来小二加菜。 月离对少年道:“公子想吃什么尽管点,算我二人给你赔罪了。” 少年道:“不打不相识,这是缘分。姑娘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开口,杨某岂有让姑娘请客的道理?” 月离道:“不不不,公子客气了。是我们的不是,赔罪自然是不能免的。万望公子莫要推辞。” 杨公子爽朗地笑道:“既然姑娘一番美意,我也不愿拂逆。那就多谢姑娘了!”说着吩咐小二上了一壶酒,半只鸡,半斤牛肉,加上月离和歧夜之前的三道菜,满足地吃了一顿。月离之前本就没有吃多少,光顾着看歧夜出丑了,此刻便也和杨公子一起吃了些。 杨公子邀月离对酌,笑着说:“姑娘可愿陪在下喝一杯?” 月离一脸歉意道:“不是我存心拂你好意,实在是我不会喝酒。可否让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感谢你不计较我们的冒失。” 杨公子道:“客气了,姑娘请。”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渐渐熟识起来。月离本就不是闺阁女子,没有那么娇怯,杨公子也爽朗平和,风度翩翩,相谈甚是融洽。 谈话之中,月离了解到他叫杨希,字子期,敦煌人士,因家中经商,常年行走在大漠和西域,偶尔也会东行,对各地的风土人情都有些了解。此次回敦煌是来给某位宗亲拜寿的。 月离也对他说了些基本情况,包括姓名、歧夜何人以及此行的目的等。对于家住何处,她沿用了朝堂上的说法,说自己乃巴兴国人士。由于地处偏远且大漠浩瀚,巴兴国人偏安一隅不与外界来往,不曾听闻也无可厚非。 杨希虽有些许怀疑,但也很快就接受了这一说法。 待杨希将歧夜喝剩的酒也饮尽,天边只剩了丝丝缕缕的晚霞。若不是歧夜突然哼了一声,月离早已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她抱歉地起身道别:“与杨公子相识,殷月离深感荣幸。天色已晚,我就先行告辞了。”她走到歧夜身边俯下身叫他:“歧夜,醒醒,去房里睡吧。”歧夜不应声。月离轻轻摇了摇他再叫了几声:“歧夜,醒醒。歧夜!醒醒!”歧夜依然不应声。 月离尴尬地朝杨希笑了笑道:“让杨公子见笑了。他醉了就唤不醒。” 杨希也站起来道:“看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搬得动江兄这样的男子。不如这样吧,我帮你将他抬到房里去。” 月离面露难色:“这……”聊得开心是一回事,信任还是怀疑又是另一回事,月离犹豫不定。 杨希看出了她的忧虑,保证道:“我不进你们的屋子,我就帮你把他搬上楼,你看如何?” “那就麻烦杨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