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沈流静当日走下山,霍晅是后悔的。可那时候年少气盛,面子大过天,琢磨着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呢,沈流静已经灰溜溜的回到空镜墟了。 从此再不提学剑。 可他这一招彼岸,当真厉害。剑宗之内,除她之外,恐怕别人也使不出来。 这种情形下,偏偏遇见了沈流静。 霍晅脑门上好像贴了一张金光闪闪的符咒,来回滚动着两个字: 丢人丢人丢人……丢人! 霍晅力竭虚脱,被狂风卷飞,撞到树干上,恰好落在白玉剑旁边。等风小了些,才摸着剑支撑着爬起来。 呵。 这一剑之威,几乎将半边山林夷为平地,好在他老人家还记得避开她些,没把她一并儿给削了。 一枚闪着黑色冷光的晶片从天而降,霍晅眼睁睁看着自己千辛万苦打来的“战利品”,被沈流静接在了手心。 绮丽红线泯灭,山间飘散着残红光点,这残破荒野流溢出与之不相匹配的暧昧温情。 红芒中的男子清净而立,伸手接物时露出一段雪白肌骨。寻常白衣,衣襟处青纹锁边,麟血剑已经压在鞘中。麟血剑通体血红,剑柄处却用青色丝线缠绕,丝丝缕缕,露出来的两根绿丝上挂着两个小巧铜铃。 沈流静立在红光之中,倒像一朵红花里,伸出了一根颤悠悠的嫩白的花蕊。霍晅一见,便觉心中一动,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霍晅从没见过沈流静,但深水静流千江一水的名头,如雷贯耳。还有这柄麟血剑。 霍晅顶着无名女修的皮子,把“丢人”二字抛诸脑后,肆无忌惮的看人,目光炽烈。 沈流静诛灭魔物,收了麟血剑,也在看她。 她目光熠熠,衣衫褴褛,形容自然是狼狈的。可眼睛又太亮了,一霎之间,除了这双穿云破雾的星眸,倒不曾注意到她的面容。 等看清她的脸,和撑在淤泥里的白玉剑,沈流静后知后觉:这……好像是他徒弟? “师徒”二人面面相觑,十分诡异的停了几息。 霍晅是根本不知道这皮囊是谁。沈流静是在确定,这真是被叔叔强塞给他的关门弟子。 沈流静薄唇轻启:“夏绯?” 霍晅皱了皱眉。 她都不知道这筑基小修什么身份,也不知晓她姓名。 沈流静自收了这入门弟子,只匆匆见过一面,见她疑惑,淡淡道:“夏绯,我是师尊……” 话未说完,突然脸色惊变,眉梢使劲的抽了一抽,伸出一指探向霍晅眉心…… 霍晅这时候已捕捉到了关键,加之神魂撕扯的实在难受,几乎有些魂飞魄散的征兆,故而也没能留意到沈流静的异常。她抛下白玉剑便扑上去,扎进他怀里,软软叫了一声“师傅”。 神情惊喜若狂,动作格外流畅,活像饿了三天的大狗见到了一块香喷喷的肉骨头。 她掐着沈流静的小蛮腰,狠狠的吸了好几口气! 师尊呀,师弟呀,这人身上好清正好清正的灵气!一口下去,撕扯的魂魄都安宁下来了。 沈流静被她一抱,浑身僵硬,整个人都定住了。须臾,他眉心拧起,伸出一指想要将人推开,突然胸前一空,还没来得及感受这突如其来的空落落,腿上又是一沉。 霍晅彻底晕了,极其不雅的砸在了他脚上。 沈流静漠然片刻,招出幽鸾,将人扔在尾羽上,自己坐在了正前方。 霍晅没敢晕太久,在一片绵软舒适当中醒过来了。 周身满满的灵气包裹着,如沐春风。 她趴在鸟背上,一睁眼,满是莹白如玉的羽毛,比雪玉还白,比珍珠还要莹润有光泽,比最好的绿芦还要柔软,还带着丝丝的灵气!摸起来是那么柔滑,在上面打个滚…… 霍晅最不能抗拒,就是这天底下最完美无缺的幽鸾,偏偏晏极没有。她简直稀罕坏了,忍不住真滚了一滚,然后又滚了好几滚! “别滚了。” 沈流静背对着她,端正而坐。冷冷言语过后,从天落下一件白衣,兜在霍晅头上。 霍晅衣裳早就破了,胡乱穿了,系在身上,又把过长的袖子往上卷了好几卷。 人在屋檐下么。霍晅也是万万没想到,随便借了一具壳子,竟是沈流静的“爱徒”。遂方方正正的坐好,乖巧一笑:“师尊,我们是回家吗?” 幽鸾突然停住。 她眼下只是筑基期,当然不知道,下方正是岔路口,一条是回晏极山,另一边则是空镜墟。 沈流静淡淡颔首,幽鸾转了个身,又稳稳的动了。 霍晅也不再说话,打坐修养,虽说是很愿意玩物丧志,在这又软又白的鸟背上打一辈子滚,但是,现在真的很疼啊! 还是勤奋修行,养魂要紧。 幽鸾便降落在山头上,一群白衣弟子躬身俯首,恭迎师祖。 沈流静并不言语,指向领头一个戴着玉冠的白面小子,冷淡问话:“夏绯的住所在何处?” 霍晅一怔,急了! 她没来过空镜墟,可想来各宗都差不多,比如她,住的便是灵气最充足的三千咫。 若是被留在此处,这灵气纯度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那得猴年马月才能养好?当即舍了老脸,谄媚一笑,脆生道:“师尊,弟子想和您住!” 沈流静转身,眸光幽静,神情有点复杂,似笑非笑,总之不是什么好神情。 “和我住?” 霍晅郑重点头。 霍晅这话一出口,那方的玉冠少年,惊讶的张大了嘴。 沈流静似是自言自语:“石不转如今只有我一人,你要和我单独住着?” 霍晅并未细想,随口就道:“只有师尊一个人,弟子更要陪着。且弟子侍奉师尊,理所应当!弟子会捶背、按摩,洗衣、做饭,还熟读各种风月话本,不仅居家必备,还能解闷消愁!” 玉冠少年下巴掉了。四周弟子下巴掉了一地。 “消愁?”沈流静淡淡一瞥,眉眼天生几分凉薄的讥诮。他脚下已腾起祥云,霍晅看他要溜,心想反正顶着他徒弟的皮囊,丢的也是沈流静的人,一个饿虎扑食猛扑上去,抱着他的腿就不松手。 沈流静眉心直跳,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该如何处置,等回神时,已经在洞府外了。 沈流静隐忍道:“放手。” 霍晅松开手,捏了捏耳朵,低眉顺目的站好。片刻,又故态复萌,四下打量。 洞府外一丛芭蕉,青石天成,上方刻了四个字“深水静流”。 霍晅掸了掸衣裳上不存在的灰,抬首看这四个字,突然道: “这字……” 怎么有些眼熟? 沈流静挪开目光,问:“怎么?”语气莫名有些冷厉。 霍晅摇摇头,转而咧嘴露出一个灿烂笑容:“特别好!不愧是师傅看上的!” 霍晅本来就是想拍个马屁,没想到沈流静听了这话,淡薄的脸上竟然浮现一丝冷笑:“这是青曜石,一旦刻上,任何术法都洗不掉。” 霍晅恍然大悟,看他这语气,很有些痛恨当年眼瞎的意思。大概是以前喜欢,现在又觉得不好了。 洗不掉,那就没办法了,不过…… 霍晅道:“师傅实在觉得碍眼,可以换个洞府啊。这整个石不转,不是由着您挑?您想住哪个洞府,不是都行?等明儿您换了洞府,徒儿亲自给您刻一个!” 这话一出口,沈流静周身气息更冷了。 沈流静抬脚便走,进了洞府之中。霍晅紧跟其后,青芒一闪,被禁制给挡了回来。 霍晅捂着头,惊诧的望向沈流静。 “师傅……徒儿住哪里?” 沈流静目光下移,落在芭蕉丛里。 好嘛,一只圆滚滚的喁喁兽恰好钻出来,绿茵茵的芭蕉丛里正好多了一个洞。 霍晅深吸口气,她堂堂剑尊,天道重器,五大宗门哪一个见了她不要屁颠颠的追捧一番,现在……要让她住在喁喁兽滚过的芭蕉丛里? 她能咽下这口气? 霍晅真咽了。 她也是堂堂剑尊,能屈能伸,吃得起苦丢得起人,才是我辈大佬的基本素养。 石不转与三千咫差不多,灵气充沛,此处又清净,正是养魂的好地方。最多七日,她养好魂魄,寻回肉身,到时再一剑挑了这青莒峰! 霍晅钻进芭蕉洞里,几息之间,便进入通玄之境。 洞府之中的沈流静却突然睁开了眼睛,第三次了。 今日,不宜通玄。 山尖顽皮的太阳,像个金灿灿的荷包蛋黄。刚露出一角金黄,石不转就来了一个头戴玉冠的白面小子。 这少年名叫沈青晏,是沈家宗族里最有天资的一个,因此被宗主沈留情收做关门弟子。年纪轻轻,已经金丹修为。 他扣过门,就在门外静候,一转眼,就看到了芭蕉丛里的霍晅。 先留意到的,是碧绿里一点白。霍晅还穿着昨天的衣裳,半截白生生的手臂露出来,格外显眼。再往上看,少女眉目安静…… 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鸡窝,然后,鸡窝里啪嗒爬上来一直透光水滑的喁喁兽。 喁喁兽安安静静的趴在她头顶,翻了个身仰躺着,安逸的不动了。 沈青晏一个趔趄,差点没摔了。恰好峰主开了禁制,他花了好几息整理好龟裂的俊俏脸蛋,进去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