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谙知道,父母计划将他杀死,这一次带他回车队,也无非就是这个理由。 他们尝试过很多种办法,最后无一失败于他强大的复原能力。 后来他们发现,他极度畏光。曾在白天他沉睡的时候,二人合力将他的房间暴露于阳光下,刺痛令尤谙惊醒。 被强光彻底杀死前,他逃到了可以躲藏的地方。然后在下一个黑夜,尤谙又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他的爸爸妈妈面前。 彼时的尤子健和林翠已经再也拿不出耐心、气力面对他,他们朝他跪下,丧失尊严地乞求他能饶过他们,离开他们家。 低头看向父母,尤谙一言未发。 或许是因为看见他拥有了成年人的身体,所以尤子健和林翠才会这么快地忘记,尤谙的内里住着的,是一个刚刚七岁的小孩子。 他回来找他们,不是为了报复,是因为…… 尤谙心里想着啊:爸爸妈妈,除了回你们身边,我不知道要去到哪里。 将自己带回车队,他不知道他们又想出用什么办法杀死他。 尤谙不想死。 在他看到霍免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真的不想死。 他没有活够,还有那么多事想做。他和霍免说好了,等霍免的存钱罐攒够了钱,他们要一起私奔,让她的屁股免收被打之苦。 他想和霍免一起上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成长为能保护霍免的人,然后和霍免结婚,这也是他们一早就说好了的。 霍免,是尤谙在坠落深渊前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从前便是她,以保护者的身份牵起他的手、将他护在身后,替他打倒那些嘻嘻笑话他外貌的人。 因此尤谙坚信着,霍免是特别的。 她在等着他回去,她不会惧怕他,更不会想要杀死他。 ……尤谙可能错了。 说再多次也一样,霍免从始至终没有相信过他是尤谙。 他们俩仅有的,和平相处的时间,也是因为她对于他的惧怕换来的。 尤谙的牙齿刚从她的脖子离开,霍免便马上逮住机会,大声将他闯入的事报告了老师。 “老师!!老师!!有奇怪的叔叔给我吃零食!!”大嗓门不仅吸引来了看管小孩的阿姨,还将许多小朋友吵醒了。 尤谙委屈地扁扁嘴。 她的逐客令使他不得不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跑。 霍免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跟老师解释清楚,她不知道床上这堆零食的来历,也不知道她口中的“怪叔叔”是怎么做到的飞速消失。 她嘴角的面包碎屑,只是因为她嘴馋吃了一个蛋黄派。她不认识怪叔叔,不懂他为什么要把零食放进她被窝里。 老师将情况核实一番,最终因为霍免小朋友的勇敢赶跑坏人的行为,给她奖励了十朵小红花贴贴纸。 一收到奖品,霍免就得意洋洋地往她的脑门中央“啪”地贴了一个。 小红花镶着金色的边,闪闪发亮,神气极了。 左顾右盼着,她想要给大家展示一下她的威风。 许多小朋友与她对上目光,他们的眼神中全是羡慕,但她发现,找不到那个最想给他看的人。 ……要是尤谙在就好了。 把剩余的九个小红花都放进铅笔盒里,霍免乐观地想:先给尤谙留着,等他们碰面时,她再送给他就好啦。 放学的时候下了大雨,这样的天气大家都想要快快回家。 霍免没想到自己还能碰见那个怪叔叔。 他从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突然冒出来,不知在那里等候了多久,他身上的衣服湿透了。 豆子大的雨珠落在黄色的小雨伞上,啪嗒啪嗒发出脆响。 男人似乎有话想说。他的眼眶一圈全红了,淡淡的泪痣更衬得那张脸风情万种。 霍免犹豫着,她是该往家的方向跑,还是往学校跑,两者的路程好像差不多。 然而没有逃跑的机会,伞被突如其来的冲击力撞倒。 他跪下来,抱住她,任凭膝盖陷入地面的泥泞里。 倾盆大雨中,男人身上有一股冲不散的,腐朽却香甜的气味。 他的怀抱,冷得叫她不住地发抖。 “兔子,相信我吧……我是尤谙啊。” 抱紧她了仍嫌不够,他朝她挤出一个脆弱的微笑,手上力度却完全不放松地,痴痴追过去,强迫她与自己十指相扣。 “只有你能救我了。你不会抛下我的,对吧?” 他的力气很大,掌心被他捏得很痛。 各种意义上,她是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尤谙多期盼她能一如既往,善心大发地将他拯救。 霍免没空听他说什么,她一心想着摆脱他,为此用尽了全力。 “兔子,我拿到钱了。” 男人从口袋中抓出一大把硬币,想要送给她。 霍免不接,几番挣扎后,它们乱七八糟落了一地。 “你忘了吗?”他捡着硬币,嘴里喃喃自语,像陷入了魔怔:“等攒够钱了,我们私奔,我们约好的。” 都捡完后,他捧起混杂了泥水和雨水的钱,连带着一把银色钥匙,他把它们尽数郑重地递向霍免。 “兔子,明早我们就走吧。” “拿开、快拿开,我不会再上当收下你的东西!” 脑门儿上的红星为她加油,学了几年的跆拳道终于派上用场。霍免使出她的三脚猫功夫,一拳一脚打在男人的身上,让他不要靠近自己。 凭她打骂,他直挺挺地定在原地,像一座没有痛觉的石墩。 “兔子,可是,你知道吗……你不带我走的话,我可能再也走不了了……” “给你钥匙,这个最关键了,”男人笑得讨好,将钥匙放进她的口袋:“你要拿着钥匙,回来找我啊。明早,如果我在睡懒觉的话,你就非常大声叫我,把我叫醒……我等着你。” “你走开啊!!”霍免哭了。 她根本听不进他的话。 一个七岁的小孩哪见过这种场面。 她感觉到的,是自己被欺负了。想到要被坏人拐跑,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她心里慌乱极了。 “兔子?对不起、对不起。” 尤谙手足无措地想要上前哄她,稍稍靠近,她哭得更大声。 霍免根本不需要他哄。 霍免是被他惹哭的。 心随着她的哭声越沉越低。 他早已失去哭的能力,却在此刻跟着她一起,抑制不住地放声痛哭起来。 眼角流下的,不是晶莹的泪,是黏稠的血。 她捡起小黄伞,就着他让出的道,头也不回地往家的方向跑。 “霍免,霍免。” 声声泪下,饱含幽怨。 尤谙苦苦地求她,能回头看他一眼。 “霍免……” “你会回来的,对不对?” 自欺欺人。 霍免的脚步在听到他的呼唤后,愈发的快。 尤谙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存在,随着她的离去一点点瓦解掉,无力回天。 “你会回来的。” 他笑得凄楚,妖冶的脸庞上挂着一行血泪。 尤谙被遗落在他七岁的这年。 …… “下这么大雨,怎么不在幼儿园等爸爸妈妈接?你看你都淋成这样了!” 霍强下班路上堵了会儿车,到幼儿园,老师说霍免自个儿先回家了。 “哇——”霍免冲上去抱住她爸爸,嚎啕大哭:“我今天遇到一个坏人叔叔,他好坏,要拐走我。刚刚放学路上我又被他拦住了,我好不容易才逃回来的。” 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当时的惊心动魄。 一旁的听得霍强心惊胆战,他们家孩子这是遇到了人贩子啊。 “小免做得好,小免真乖。”他把女儿抱进怀里,心疼地安抚着。 这件事可不是小事。 霍强拿了把大伞,抱着女儿出门,去到她说的那段幼儿园回家的路。 人贩子如果还在那附近活动,得要报警处理才行。 泥地上留了一些散落的硬币。 而霍免口中的坏人,已经不见了。 此事过后,霍强和陈爱娴不仅坚定了要搬走,而且决定越快搬家越好。 不像正规的小区里有保安看守,车队这个地方,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走进走出;且这一带位置偏僻,车队距离幼儿园有一段人烟罕至的路,发生什么危险都有可能。 原本非常不舍得搬家的霍免,也被这次的事吓得不轻。搬家前的那段时间,她都不敢一个人上学放学了,全要等她爸爸妈妈接送。 后来,极差的记忆力,让少女霍免忘记了银色钥匙。 但每每说起“人贩子”这个话题,她还是能够清晰地回忆上几句的:“想当年,我幼儿园的时候……” 车队的童年故事中,最不值一提的,是一个上锁的木箱子。 箱子大约半人高,外观是普通的棕黄色,它的左下角印着商标——城南食品厂天然蜂蜜。 异类不得不沉睡的白天,它没有等来愿意为它披荆斩棘,对抗命运的那个勇士小女孩…… 如何将一个成年男人塞进半人高的箱子? 尤子健和林翠如法炮制了一个,和他们当初见到的干尸非常类似的产物。 在封入箱子的那一刻,“尤谙”便已代替曾经的“怪物”,成为了怪物。 它不挣扎,因为它知道自己没有要去的地方了。 既然勇士小女孩不再回来,它自己也选择,这样地永远被限制自由,住在有高高围墙的城堡里。 木箱子被尘封在仓库一个封闭的杂货间内。 ……至少一开始,是这样。 尤子健和林翠一直以为:如果干尸没被放出,它的死亡方式会是活活饿死。 他们想的其实是没有错的。 这其中,他们不知道的是:当初木箱子的挂锁,不是由尤谙拿铁棍砸开的;他去到杂货间的时候,箱子的锁已经断裂。 吸血鬼这种无比邪恶却也无比强大的生物,饿到极致会做的事,远远地超乎了他们的想象。 即便是它身体残缺、即便是它深受重伤,这能降低,却不足以抵消,它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