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李安安自是不知,起身端来茶,坐直听皇后细言。 皇后看一眼手边茶盅,接过来抿了一口,缓缓说道:“你瞅着咱们宫里还算平和,外头不知血洗了多少户院落。南牢只怕装不下。原来那个兰香,果然不是咱们旗人,乃是当初真兰香的老子娘心疼亲生女儿,不忍叫亲女入宫伺候人,买来的汉人女娃。” “买来的?”李安安心道奇了。 皇后点头,“正是那年诛杀鳌拜,诏令永停圈地之前,真兰香的阿玛阿布凯,乃正红旗佐领,奉鳌拜命圈地,那家土地的人无法存身,不得已做了他家包衣奴才。”皇后嗤笑,“包衣奴才的包衣奴才!他们自己一身都得圣上所赐,居然也用得起奴才了。” 李安安不置可否。清朝这半奴隶半封建的风气,影响甚广。就连官场上下官见上峰那点奴颜婢膝,也在清朝晚期达到顶峰,延续至现世。不得不说,流毒!找人冒名顶替进宫,居然不怕有人趁机行刺,今日之事一出,菜市口不知又添多少冤魂。 皇后接着说道:“阿布凯更是狠毒。不但收了他家男人做奴才,连妇孺也一块儿收了,给了几块碎银子,算是卖身钱。谁知道阿布凯家的更是个狠毒的。瞧见那家女儿长的伶俐,带在身边教导。一个丫鬟,吃的用的跟小姐似的。果然,不过几个月,后宫小主多了,缺宫女时候,就把那孩子当成自家女儿报上来。” “那就是兰香?”李安安琢磨,既然当了包衣奴才,他家纵然日子过的不好,阿布凯夫妻俩也不至于傻到逼死奴才,可是指望他们干活呢! 皇后冷笑,“可不是!一对蠢货。宫里有个近身伺候主子的‘女儿’,不说好好待人家,居然一家子男人都带到战场上。死绝了男人,就收了他们佃户的地。逼得一家子女人上了吊。别说兰香,就是别个,也忍不下这口气。” 李安安奇怪,问:“兰香心中不忿我能理解,只是敬嫔姐姐对她素来不错,为何不向敬嫔求助?” 皇后看李安安一眼,“贴身伺候自己的,原来是个冒牌宫女,别说敬嫔素来敏感,就是你我,能全信?” 李安安不说话了。就听皇后说道,“更何况,这个兰香,还和朱三太子一伙儿有联系。敬嫔险些流产,就是她做的。怕只怕,当年仁孝皇后难产,各宫所出皇子,十子存三,也少不了他们的手笔。” 李安安哑然,朱三太子若真有这么大本事,首先要杀的就是康熙。只怕,这个猜测,是各方,包括康熙最希望发生的。毕竟,如此一来,多少人就能全身而退,至于那倒霉的朱三太子,反正早晚是个死,能替满洲八旗大户背锅,也不算白死! 皇后叹气,“那兰香等人临死还撂下狠话,说……”看一眼李安安,语气更加飘忽,“说咱们八旗让他们国不国,家不家,他们就是死了变成厉鬼,也要保佑咱们皇家男人娶媳妇不长命,生儿子不孝顺。早晚有一天,叫个女人灭了国。” 李安安听得后背都起了一层冷汗,抓住皇后的手,只是说不出话。可不是,清朝的皇后,就没几个长寿的。从康熙往下,生儿子是一代不如一代。最后叫慈禧把日渐西山的偌大国家给葬送了。平心而论,虽然责任不全在慈禧,也称得上叫个女人灭了国。 皇后说完,端起茶盅喝了口,拍拍李安安的手,道:“我还不怕,你怕什么?” 李安安回神,急忙道:“我不是怕,我是担心,我担心……” 皇后冷笑,“担心什么?本宫不是好好的?” 李安安张嘴,想了想,劝道:“当时万岁爷听说着消息,您可在场?” 皇后点头,“如此大事,本宫自然在场。” 李安安又问:“那您怎么说?” 皇后奇怪,“叫本宫怎么说?自然是帮着圣上出气。”复又叹道,“可怜不知多少无辜妇孺,要因此无家可归,乃至为奴为婢了。” 李安安赞叹,“娘娘慈悲,是国家之福。只是娘娘,您不曾安慰万岁爷吗?” 皇后看李安安一眼,闭口不语。李安安急声道,“主子娘娘,万岁爷幼年丧母,青年丧妻,十子存三,五女存二。他老人家嘴上不说,心里定然是不好受的。之前以为是天意,如今知道是人为,怎能不怒。如今,正是娘娘帮着宽心的时候。别人哪里比得了六宫之主重量?娘娘,您不止要安慰他,更要告诉他,您会长长久久陪伴万岁,和他一起打破那些余孽诅咒。娘娘——” 皇后默然,“他好歹还有儿女,本宫连个儿女都没有的人,哪里还能安慰别人。” 李安安叹气,怪不得历史上这个皇后做不长久,原来是个爱钻牛角尖的。只是,合宫上下,唯有这么一位高位后妃能够同情汉军旗妃嫔,处事公道,无论满汉皆一碗水端平。若是她死了,佟贵妃上位,那位出身汉军旗、八九岁才被抬旗的主,怕是第一件事要做的,就是把能够比肩她姑母当年的汉军旗嫔妃打压下去。到时自家日子怕是更加艰难,遂柔声劝道:“主子娘娘,您还年轻,只要万岁爷心里有你,儿女总会有的。”顿一顿,哄着说,“更何况,太子还小,等他长大,您还有抚育之恩。生恩重,养恩更重啊!” 皇后抬眼看一眼李安安,再看一眼地上龙鞋,自打这双鞋做好,统共就没用上几次。一时悲从中来,哽咽道:“可是,圣上走了。你刚说的,先跟宜嫔出去,后来又跟佟贵妃走了。” 李安安看皇后双目含泪,登时心疼起来,站起身道,“主子娘娘放心,树是死的,人是活的,您且等着,我去去就来。”说完,扭头出去了。皇后连叫几声,都未叫应。 桂枝端着茶壶进来,奇怪问道:“安嫔小主这是怎么了?少见她风风火火的样子。” 皇后抿嘴,说道:“小主们的事,你看着就行。咱们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杂事。且倒茶来。” 桂枝应下,看皇后容色稍霁,放下心来,伺候皇后喝茶梳洗不提。 再说李安安刚出坤宁宫,叫冬月傍晚冷风一吹,登时就冷静下来,摸了摸额头薄汗,暗暗埋怨自个儿心急。想转身回去,却道皇后岂是面上看着的泥人儿?少不得说到做到。葱香紧跟着递上斗篷,王贺也跟上来,问是回启祥宫,还是去永寿宫探望敬嫔。李安安叹气,系好斗篷,无奈吩咐:“去景仁宫。” 葱香、王贺吓一跳,问:“主子,坤宁宫刚下懿旨,不让各宫到处走动。怎么您还要去景仁宫呢?” 葱香更是劝:“主子您可想清楚,刚才咱们可是都瞧见,万岁爷在那儿呢!” 李安安心道,若非康熙个老黄瓜在,姑奶奶才不去呢。小白花儿似的佟贵妃,整天满嘴的什么满洲贵女,真当谁不知道她爹妈都是汉人呢。神烦!嘴上却给自己找借口,“贵妃崴着脚了,主子娘娘不放心,我去探望探望。” 葱香、王贺无奈,只得紧随。一行人出了景和门,就有侍卫盘问。王贺照李安安方才的话说了,侍卫碍于贵妃得宠,皇后颜面,只得放行。不一会儿,到了景仁宫宫门外,不巧两乘嫔妃的轿子正好停在景仁宫宫门外。李安安略一迟疑,就见宜嫔身边大太监马鸣夏上来行礼问安。身旁正是端嫔宫里大太监吴友德。还有几个小太监站在轿子旁,远远得行礼问安。 李安安心道,全赶一块儿了。马鸣夏与吴友德行礼已毕,景仁宫大太监吴思德恰往门外走,瞅见李安安一行,笑呵呵上前。李安安免了三人礼,柔声问道:“贵主可好?主子娘娘听说贵主崴了脚,放心不下,叫我来看看。问可请了太医。” 吴思德笑眯眯道:“奴才代贵主叩谢主子娘娘惦记,谢安嫔小主。贵主尚好,已经请了太医,说是不碍事。端嫔主子送来药膏,如今正揉着呢。宜嫔主子也在呢。” 李安安笑道:“那便好。既如此,本宫就回去给主子娘娘说,请她安心。”顿了顿,斟酌着说道,“主子娘娘还有话问。”说完,看一眼吴友德、马鸣夏。 吴思德会意,走几步上前,吴友德、马鸣夏跟没瞅见似的,往后略退几步。李安安声音略小,柔声细语说:“主子娘娘本想问问贵主,明日过后,敬事房彤史上可该怎么记?毕竟,如今外头可是有大事呢。”说完,闭口不言。 吴思德哪里清楚外头有什么大事,只不过不敢多问,忖度自家贵主素来有宠,不在一时。况且今日崴了脚,宜嫔、端嫔在旁虎视眈眈,着实不适合留康熙过夜,有心替自家主子卖皇后个好,遂赔笑道:“安嫔主子且稍候一会子,待奴才与您通报。贵主若是知道您来了,定然十分欢喜。” 李安安笑着应了。吴思德也不敢叫李安安站在凉风里干等,引着李安安一行进了宫院,请李安安在偏殿稍坐。不一会儿,佟贵妃身边大宫女秀宁便疾步走来,一进门,便笑着请李安安到后殿去,说是贵主听说安嫔来了,十分欢喜。 李安安挽着秀宁的手,一路走,一路夸景仁宫景致清雅。秀宁但笑不语。李安安一路进了后殿暖阁,果然,康熙在一旁歪着,宜嫔坐在炕沿儿处给康熙捶腿,端嫔则捧着佟贵妃一双脚,认真揉搓。康熙在场,李安安少不得行礼。 康熙点头,叫起问道:“可是打从坤宁宫来?” 李安安笑答:“回万岁爷话,正是。主子娘娘原本不放心敬嫔姐姐,叫妾回去再叮嘱一回。也是巧了,听妾提起贵主脚崴了,十分不放心,特意叫妾来看看。若是严重,明日主子娘娘怕是要亲自来了。” 康熙笑一声,拿起手边书,对着灯看。佟贵妃则皱眉对端嫔说道,“你也累了,稍歇歇,叫丫头们来吧。” 端嫔笑回,“就差一点儿了,今晚把淤血揉开,您明天才不会受罪。”说完,手上用力,佟贵妃又是皱眉。 李安安走近几步,赞叹,“端嫔姐姐手法真地道,明日这肿就该消了。”端嫔闻言,手上更是加重几分。 佟贵妃吃痛,奈何康熙在旁,只敢流泪,不敢埋怨端嫔,对着李安安就没好气,“你怎么来了?不是说照看敬嫔了。” 李安安把方才在门外的话说了,佟贵妃点头,“本宫还好,你且回去请主子娘娘安心。” 李安安叹气,“贵主有所不知,主子娘娘如今哪里安得下心。外头刚发生大事,贵主这边就三灾六难的不断。如今主子娘娘有心和万岁爷商议,又怕贵主拿嫌。十分不安呢。” 康熙竖着耳朵听,等着佟贵妃贤良淑德一回。却只听见佟贵妃絮叨闲话。宜嫔心知今日是不能拐了康熙回去,方才从皇后身边劫走康熙,本就惹了皇后忌讳,如今偏偏不能让佟贵妃如愿。便帮着李安安说话,“也是嫔妾糊涂。今晚合该劝万岁爷和主子娘娘商议大事才是。还请万岁爷饶恕奴才一时私心作怪。” 佟贵妃心中不忿,刚要说话,就听端嫔劝道:“贵主脚伤,不宜操劳呢。” 李安安陪着宜嫔说道,“却也不急一时。稍后贵主这边淤血散开,端嫔姐姐回去,与我一同面见主子娘娘就是。万岁爷忙了一天,我等不好打扰。只是听说今日是宜嫔妹妹当值,就劳烦妹妹了。” 宜嫔急忙道:“今日大事,我怎能耽误。若是万岁爷有空,定然劝着去和主子娘娘商议才是。” 佟贵妃心知自己今日不能和康熙同眠,宁肯便宜了多年无出的皇后,也不能便宜宜嫔如今青春年少正当年。遂柔声劝康熙回坤宁宫。康熙看足了几个小老婆闹腾,这才乐呵呵站起身,“既是撵朕,朕就走。” 宜嫔、端嫔急忙起身相随。倒是李安安略慢几步,对着佟贵妃行礼,笑道:“来日帝后和睦,当属贵主首功。”说完,看一眼佟贵妃身边大宫女,秀宁身后,正是绣安。李安安幽幽叹气,轻轻摇头。紧走几步,跟随康熙等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