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虚掩天地,自微敞的门缝向外渗落出一地的斑驳。 迦罗站着那里,深邃眼眸一瞬不瞬的凝住面前的身影。 从前那几年,他也曾设想过与她重复时的场景。 炎夏时节,懒蝉趴在书梢,鸣声不止,偶有温热的风从面上拂过。她坐在一片苍翠的牧场上,笑盈盈的同他说:“我找了你好久,可算找到你了。 后来,时日久了,到他渐渐连她的相貌都记不清的时候,设想的场景里,重逢的季节就会变成冬季。他冻的不住朝手心哈气,而她从另一头撑伞缓步而来:“雪那么大,你傻站在外头做什么?” 这些设想里不论季节如何变迁,他所见的她必定是笑着的,身后也必会有道他靠不近的光。 他用匮乏的想象力,把所能想到的一切美好事物都倾注到这些设想里。 所以此刻,当她站在离他仅有几步之遥的地方时,他忽然有些失望。 他知道自己先前那些设想都太过脱离现实,约有九成九的把握不会成真,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以一副赤着上身的姿态站在她面前。 转念一想,从前她对他要求极低,低到只要她翌日出现时他还活着,便会被她摸着脑袋夸上好一阵。而今她对他的要求就更低了,连要他忠诚这样理所应当的事,她都得拿把刀来换。 因她对他要求不高,他估摸着,她应该不会介意这些事,可他转念又想,会不会是因为她觉得,他对她而言一无是处,才会把对他的要求降到了最低生存线附近呢? 这么想着,迦罗就更茫然了。 良久,南卡深深吐息,敛眉垂眸道:“有什么话,穿上衣服再说。” 她语气很淡,声音里一丝波动都无。 “主人……”迦罗低缓说道,“迦罗已在身上最显眼的地方,烙下了布萨家的家纹,风起时,若不用力按住衣领,便会被人看见,所以……所以迦罗去不了北边,除了主人身边,迦罗再无处可去……如若主人不要迦罗的话……” 迦罗第二次在南卡面前,用她赐的名字做自称,他阴郁削瘦的面容上,神情正一寸一寸暗下去。 “那便请您亲手杀了迦罗!” 他躬身前倾,双手举过头顶,秀逸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南卡朝前走了一步,看清他掌间捧的是什么之后,她周身一僵,愕然愣在原地。 让她用这把她亲手赠与他的拉孜短刃杀了他么?怎么可能! 在心底暗骂了自己三声:“让你手贱送他刀!让你手贱送他刀!让你手贱送他刀!”之后,南卡很慢很慢的接过他手上的短刃,宽大的衣袖随着伸手的动作,轻拂过迦罗的掌心时,感觉他的手轻颤了一下。 南卡的语气轻的像是在叹息:“你有什么非留在我身边不可的原因么?” 迦罗仰起头,眼内一丝光泽都:“是奴哪里做的不好,做得不对,惹主人生气了么?” 他神色悲戚,黯然垂下眼眸,接着道:“所以您才会把奴送出去……您说过的,奴是您第一个赐了名带回府的奴隶,您说过会对奴负责……奴自知身份低贱,无权反对您做的决定,可就如当初您带奴回来前,问奴是否愿意跟您回府一样……您为什么不问问奴,是否愿意离开呢?” 南卡出声打断迦罗:“当初那么问你,只是……只是故意做给你看的,想让你觉得我平易近人,然后自愿跟我走,这样我就能省下那一箱黄金。而且,最后我不还是以赐名为由,强行将你带走了么?所以……” 迦罗用力摇头道:“不是!不是这样的!奴曾在日光城贩卖奴隶的集市上待了两个月,见过各式各样的买主。你若真想将奴强行带走的话,是不会费心思同奴说话,更不会让奴抬眼看您的。在西蕃除了品阶颇高的家奴之外,其余的奴隶若敢贸然抬眼看了贵族,便要受一百鞭刑。是因为你将奴当成人来看,所以没有因此处罚奴。” 南卡愣了愣,迦罗说得太有道理以至于她无从辩驳。 但无从辩驳就不辩驳的话,天底下那么多状师可能就要饿死了,于是南卡扬声道:“问了你又如何?问了……你就会跟我说,你愿意留下来么?不问便知的事,我为何要多此一举?” 南卡从她过去的丰富经验中总结得出,人在心虚时,还能做到面不改色同对方讲道理的唯一法子,就是别过脸去不看对方。 而她现在正是这么做的。 她承认,她是怕询问迦罗意愿时,他会毫不犹豫略过回答的环节,直接磕头谢恩扬长而去,才会连问都不问的就兀自做主把他送给了朗仕珍。 她承认,她不敢直面现实,她不是真的勇士。 在南卡默默承认了自身那么多的不足,并回过头的时候,迦罗仍睁着他那双澄澈的眼,定定望着她。 于是她就更心虚了,干脆转过身去直接用背对着迦罗。 起身换个方向想的话,迦罗不喜欢她,居然还好意思留在她身边膈应她,这是他的不对。 当然,思路朝着这个方向走的人,一般都缺心眼儿。 所以不缺心眼的南卡很理解迦罗目前的感受,譬如她喜欢迦罗,她觉得他不喜欢她,她很无奈。那么换位思考一下就能想到,迦罗因为被她喜欢,又恰好不喜欢她,所以莫名被她送了出去的心情有多无奈。 正这么想的时候,身后便传来了迦罗低沉的声音。 “初入土司府时,锁儿姑娘曾同奴说过主人与管家不睦已久之事。之后管家劝奴离府,奴明知继续留在府中便会令主人为难,却仍存了私心不愿离府。那时一声不响就去了马厩,是奴猜测,此举必会叫主人失望,失望过后,主人就再不会因奴的事而觉得困扰……奴不愿走,之前不愿现在更不愿!自被主人带回土司府,奴就从未想过要离开,若您不愿留奴在身边伺候,大可打发奴去做别的事,不论主人让奴做什么,奴都愿意做。” 南卡顿时困惑起来,难道说……迦罗是因为觉得土司府的差事是个铁饭碗,所以才…… 南卡猛地摇了摇头,打算用晃脑袋的方式,驱赶内心这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揣测。 摇头间,她没留神乍然松了手,就听短刃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敛神正要蹲身去捡,她的手却在此刻碰到了同时伸过来的迦罗的手。 月光下,修长莹白的手一寸寸退了回去。 南卡呼吸一窒,凝眸终于肯看向他。 清俊如铸的脸、宛若刀锋的鼻梁、冷厉的眼眸…… “其实,你是否想离开土司府,我都无所谓,我只是……” 南卡本想说,她只是以为比起土司府,迦罗会更愿意去朗仕珍身边之类的话。但细思之后又觉得若真这么说的话,事后她肯定会在心里狠狠的鄙视自己,隔天再接着被锁儿鄙视,说她这种语气颇有几分“你看我多喜欢你,你不喜欢我,我忍痛割爱将你送到你喜欢的人身边,你不谢我反还怪我”的怨妇气质在里头。 再度启唇时,南卡把话说得滴水不漏:“是我糊涂了,最近一直忙于大典之事,故而忘了问你。” 他眉宇间锁着惶惑,认真思索着,南卡说的这前后两句话到底有什么实质性的联系,片刻过后,明白了她是在找借口,他眼底倏然闪过一丝悲色:“锁儿姑娘被派去北苑,您也未曾告诉奴……奴请命去保护朗仕小姐,仅是想确认,她是不是奴要找的人。” 听他总算将话题扯到了朗仕珍身上,南卡随即道:“那不是为了给你和朗仕珍创造相认的机会嘛,你看我这么忙都没……” 话脱口而出后,南卡才觉出不对。 按理说,她此时应该一脸疑惑的问迦罗:“咦?你在找人么人?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才对,这样才能显出她对此事一无所知来。 但这个按理说,显然已经晚了一步,所以南卡垂眸望地,试图用沉思来掩饰心虚。 下一刻便听迦罗低声道:“您……” “深更半夜不睡觉,跑到走廊里站着,你们两个……肯定不是想趁着四下无人之时,做些奇奇怪怪的事,对吧?”好在迦罗只说了一个字,他的话就被突然蹦出来的锁儿给打断了。 锁儿意味深长的在南卡和迦罗之间,来回瞟了几次。 “什么奇怪的事都没有,你别瞎想啊!我和迦罗的友谊可是比水都要纯……”余光在瞥见迦罗滑至肩处的衣衫,和他暴露在空气中正一起一伏的白皙胸膛时,南卡顿时觉得自己这番话没有什么说服力了。 于是带着弘扬西蕃美德,传承布萨家风的坚定信念,南卡跐溜一下就闪身进了寝阁。 迦罗立刻慌了,手忙脚乱的穿好上衣,疾步追了上去。 他没追几步就被锁儿叫住:“你随我来,我有话跟你说,是关于小姐的,当然,你不来我也不勉强。” 收回凝在寝阁大门上的目光,迦罗跟着锁儿出了前庭。 找了一处四下无人的地方,锁儿停下步子转过身看着迦罗:“你已经知道了?” 很快她又补充道:“我是说,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你要找的那个人,就是我家小姐了?” 迦罗陡然一惊,瞪大双眸一脸不能置信的看着锁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