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林客栈每日最热闹的时候就是傍晚时分,投宿的人络绎不绝,各色人等进进出出。 沈醉坐在客栈搭在路边的茶棚里,那是最角落的位置,视野却很好,人来人往都一目了然。 这是他的习惯,也是多年行走江湖的生存本能。 茶棚不大,只有四张条桌,加上他拢共只三个人。 小二端来一盘花生米,又给几人分别往茶壶里添了水才离开。 夕阳已经快到天边,沈醉靠在桌子上,眯着眼睛往远处看,北京城笼罩在一片余晖之中。 捏起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沈醉微微勾了下唇角,想着这一回上京要做的事,要见的人,心里颇升起了些跃跃欲试。 忽地一阵马蹄声传来,但见官道上一阵烟尘滚滚,十二匹马分做两列,整齐划一地奔驰而来,马上人皆着褐色直身、白皮靴,腰间系着小绦。 沈醉微微直起了腰,东厂十二档头竟然同时出现,有点意思。 看这架势应该是出京,只不过这时辰似乎不大对——哪有人傍晚出城赶路的? 果然,那十二人在客栈门口勒马停来,其中一人下马先是往茶棚里扫了一眼,然后径直进了客栈。 其余的人则依旧端正地坐在马上,既不交谈也无动作,甚至每个人都目不斜视,只静静地等着。 这样一队人杵在客栈门口,且不说他们身上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只那一身装扮都足够摄人。 自然是把里里外外的客人们都吓得噤了声,走路绕着走,甚至大气也不敢出。 茶棚里另外两人早吓得躲进了客栈里,只沈醉一个饶有兴味地盯着他们在看,一边看还一边吃着花生米。 马上为首一人似有所觉,转头看了沈醉一眼,不由微愣。 沈醉坐在茶棚角落处,大半张脸都笼在暗处,只瞧得清一只凤眼似是含笑般地望过来。 “什么人,真够嚣张的。”身后陆横淡淡地开口,“老大?” 梁茗自沈醉身上收回眼神,轻轻摇头:“江湖人罢了。” 江湖人行事不拘小节,胆子大些没什么,只要不碍事,便由得他们…… 可由得他们什么?后面的话督主却没说,可梁茗知道,督主想说的是——由得他们活着。 陆横鼻子里轻哼一声,便不再说话。 片刻后刚才进客栈的那人转回来,身后跟着客栈的老板亦步亦趋。 “老大,都找过了,没有。” 梁茗抬眸看了眼客栈敞开的大门,微微颔首,一勒缰绳道:“走。” 那人飞快上马,十二人飞驰离去,留下一阵腾起的尘雾。 客栈老板抬手用袖子抹了把汗,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松了口气,谢天谢地这帮祖宗们没闹起别的事端,否则别说他这间小店,便是这条小命都怕是要完。 终是再也望不见他们的影子了,老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正要转身,肩膀却忽然被拍了一下。 这一下猝不及防,老板本就惊弓之鸟,被这么一拍直接“哎呦”一声往后跌倒。 沈醉一手穿过老板腋下,将人提溜起来,笑着凑过去:“老板别怕,人不是都走了吗?” 老板皱眉:“沈爷啊,你怕不是要吓死小人啊?有你这么神出鬼没的吗?你要是把我吓死,我那一家老小肯定要讹上你,我媳妇……” 沈醉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哆嗦了一下推开他:“不过跟你打个招呼,你至于这么吓我吗?老板你太不厚道!” 老板哼哼:“沈爷这么打招呼,小的承受不来。怎么着,沈爷在小店住上了瘾,不打算进京了呀?” 沈醉笑眯眯地点头:“你这挺好,说不定将来我盘了你的店,好好地安度晚年。” 老板丢给他一个白眼,转身往店里走。 沈醉追了过去揽住他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架势,低声道:“那个番子刚才找什么?” 老板的眼睛四下看了看,道:“找人。” 沈醉挑眉,狭长的凤眼射出一丝凌厉:“哦?这里还能有东厂十二大档头要找的人?” 老板轻咳一声:“我说沈爷,沈祖宗,这你就别管了吧?东厂有厂公管着,上面还有皇上,你研究这个干嘛呀?” 沈醉也不理会他的吐槽,掏出一块碎银子塞给他:“找什么人知道吗?” 老板苦着脸摇头:“真不知道。” 两人又作势聊了几句,沈醉才放了老板离开,自己则在客栈门口的柜台上翻出一叠花生米吃了起来。 客栈里又恢复了热闹,他侧着身子靠在门框上,两条长腿斜斜地伸出去,身上的素白缎子圆领箭袖袍在夕阳下闪着奇异的光。 他脸上满是玩世不恭的笑意,就像个刚刚归家的浪子,还眷恋着在天涯的驰骋,心里跳跃着悸动,不肯老老实实地走进另一个桃源。 沈醉正捏了一颗花生米弹进嘴里,抬眼就瞧见迎面走过来一个人,他悬在半空的手就此顿住,好像傻了似的盯着来人目不转睛。 这人背着光走近,叫人瞧不清五官容貌,身上穿着一件最寻常不过的青色窄袖盘领衣,头上玉簪束发,腰间系着二套环的玉带,举手投足自带一股飒爽英气,叫人一看便移不开眼睛。 瞧得出来这是个女人,虽然她穿着男子服饰,却并未刻意遮挡身为女性的特征,反而很是自在习惯。 她走到沈醉面前便停了下来,打量了他一眼,忽地轻笑一声:“小哥哥,你是傻了吗?” 那声音清越动人,仿佛小溪潺潺流过山间,又仿佛清风吹过池塘惹起阵阵涟漪。 沈醉不知怎地,心尖上忽然泛起一阵酥麻,那感觉又涨又酸,他不知道自己的耳尖已经红了,只呆愣愣地看着对面含笑打量自己的人。 忽然想起小时候被三娘逼着读的《诗经》,那书里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于是他也笑了,笑的轻缓又满足,却毫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