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寅时,天色还是黑沉沉的,但贾家最底层的下人已经开始每天的例常劳作了。 府里老祖宗惜福养身,每日早膳都是固定在卯末辰初,各房主子也就要在早膳之前赶去请安。因而下人们偷懒不得。其实,寅时已经不算是早了。 贾珠飘荡着身子,穿过熙熙攘攘的下人房,朝着自己的方向赶去。以往,作为贾家的主子,贾珠这个时候应该还在梦乡之中。不过此刻的贾珠在常人眼里已是长眠不醒。而作为鬼魂的贾珠自己,也早就不需要睡眠了。 贾珠只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一个大写的失败:身为人子,他不得侍奉双亲;身为人父他不能教养幼儿。所谓不忠不孝不慈之人,说得就是他贾珠吧。 如今身为鬼魂,贾珠只能夜里守护幼儿,企图护着自家兰儿一宿安眠。但他也不敢久待,生怕自己身上的阴寒之气妨害到年幼的贾兰。 白日里,贾珠则藏身在荣禧堂的阴影里,只求多看自己父母一眼,也算全了自己一份微薄的孝心,夜晚他则是选择守护在妻儿身边。平日里若是有机缘,他还能看一眼老祖宗与宝玉。只可怜他那苦命的妹妹被困于高高的宫墙之中,而他身为鬼魂但又没有擅闯禁宫的本事,只能再也无法相见。 此刻天虽黑,但不过是黎明前的黑暗,出了稻香村的贾珠必须赶在鸡鸣之前出园子,回到主院的荣禧堂。离世已经好些年月,但贾珠此刻的境界不过是刚刚脱离新死身份的小鬼。他还敌不过白日天光,更别谈这至阳至刚的鸡鸣之声了。 “奶奶,簪儿没有勾搭过少爷呀!政哥儿说他口渴,簪儿只是给他倒杯茶水罢了。奶奶……”一到了荣禧堂的地界儿,贾珠就听见了这鬼哭狼嚎之声。 要说称之为鬼哭狼嚎确实是名副其实,但贾珠说来多少还是有些不敬。这嚎哭之人是往年贾珠父亲贾政的通房,也算是贾珠的小妈了。据说当年是想不开投了井,如今化作鬼魂,长年累月的飘荡在荣禧堂之内。 只是贾珠每每听到这嚎哭之声都忍不住为簪儿蹙眉长叹:“这人活着的时候是个糊涂人,怎么死后还只能做个糊涂鬼呢!早日往生,投个好胎岂不更好。” “珠哥儿,你该温书了。”一个温和里略带严厉的声音对着刚回到荣禧堂里的贾珠说。她瞅了瞅贾珠瞟向簪儿的眼神,又道:“还不赶快!若是被簪儿看见,她又得把你当成你父亲来着。难不成你想来一场鬼魂的红|袖添香?” “珠儿知道了,多谢郁嬷嬷提醒。”贾珠喏喏称是。 鬼魂自然是没法子科考了,他贾珠也没得做钟馗的资质。但面对郁嬷嬷的殷切督促,贾珠总不忍心说破拒绝。每个滞留在阳间里不肯投胎的魂魄,那都是胸中有一口郁气不得发散,从而无法升天。这正是所谓的执念吧。郁嬷嬷也是鬼,而且是整个宁荣大街的地界上辈分最高的鬼。哪怕她身体凝实,丝毫没有飘荡的鬼怪之感。但她依旧只是只鬼。 只不过郁嬷嬷虽在宁荣二府活动,生前却不是二府的人。郁嬷嬷出自前朝,论年岁恐怕已经有上百年了。宁荣二府原是前朝的赵王府,贾家早年一门双爵何等荣耀,因而才能得到此处绝佳的地段。饶是如此,偌大的荣国府与宁国府也只是赵王府被一分为二后的存在。由此可见当年赵王府的鼎盛煊赫。 据贾珠所知,郁嬷嬷是赵王府世子盛茗的奶嬷嬷。盛茗世子文采风流,至今依旧是美名流传。但前朝宗室势大,当时的皇帝心有顾忌。盛茗作为宗室的一员,自然也包括在其中的。 盛茗一生,心有大志而不得彰显,终是郁郁而终,英年早逝。据说盛茗生平之恨就是没能生在寻常人家,哪怕没得锦衣玉食,也最少有个抒发才干的机会,不至于耽溺于诗酒之中,虚度此生。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既是盛茗一生之恨,也是郁嬷嬷这个忠心耿耿的老嬷嬷一生的恨事。如今郁嬷嬷对贾珠的督促,恐怕很多是对贾珠的移情罢了。哪怕贾珠此刻是个鬼,但是在郁嬷嬷眼里,贾珠也是有个能够科举的好出身,不论生死也是不应该浪费的。 贾珠依言飘至书房,逆着逐渐升起的晨光,开始了自己的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