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米牵回了两匹年纪稍大的矮种马,还带回了一个皮斯托尔和几个埃居,都交给维耶尔。神父再不敢尝试说服他,只管收下来,找机会悄悄留在他们家灶台上。他还把手杖留给王储妃,以备她不时之需。 两个密探便一同出门牵马,多米则到后院去修栅栏,留下女主人和玛丽在厨房剥豆子。 说到剥豆子,一开始女主人吓得不轻,担心伤了玛丽的手——也担心豆子被剥得不像样——直到看到她熟练的动作才放了心。 “你以前做过这个?” “做过的。” “这怎么可能呢?” “这个……我有时候的兴趣是下厨。” 没聊两句,外头就传来几声巨响。两人急匆匆跑出去。 只见马棚边上,维耶尔仰面躺在地上,两手抓着阿妮珂双臂;阿妮珂跨坐在他身上,掐着男人的脖子。两人衣冠不整,气喘吁吁。 “我的上帝啊!” 听到女主人的惊叫声,他们迅速放了手,弹簧一样地分开。 “我什么也没看见,”女主人划了个十字,“年轻……总是会犯错误的。” 说完她走进屋子。 玛丽忍着笑,冲他们意味深长地眨眨眼,“你们继续,慢慢来。”也随着进了屋。 阿妮珂牙齿咬得硌硌响:“王储妃竟然以为我会对你这样的人有兴趣?简直是我的耻辱!” “彼此彼此。” 实际情况是,维耶尔警告女密探,即便他没有了武器,也照样有的是方法杀了她;而阿妮珂冷笑表示他可以试试看,小心被反杀。你一言我一语,就真的干脆动起手来——反正他们早就想这么干了。 被这么一打岔,两人倒是都冷静了头脑:现在还不是最佳时机,等出了村子,再见分晓。 他们一走,玛丽顿时像是卸下了大包袱,浑身都轻松了。她向多米夫人买了一套衣服穿上(对方坚持衣服的钱已经算在那些金币里了),跟在对方后面,什么都要看两眼、问两句。玛丽外表年纪还不大,多米夫人也就当她童心未泯了。 “平常你们到什么地方买东西呢?” 三言两语之后,话题就到了玛丽最关心的消费市场上。 “就到附近镇里的集市上。” “哦!离这儿远吗?” “远倒是不远,就在利穆尔镇,我们现在去,下午就到了。” 这就是有钱人喜欢城市的原因。以巴黎为例,小集市散布各处,相当方便,而大型集贸市场,例如阿利格尔,更是闻名全巴黎。话说回来,也只有大城市里旺盛的消费需求,才会带动集市的兴盛。 “那个集市大吗?” “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多米夫人笑呵呵地,“恰好我也想买些东西。” 刚刚入手好大一笔钱,家庭主妇添置家什的欲望在熊熊燃烧。 不过首先她得给丈夫和孩子留午饭。这不难,大多是早餐时一起做好的,内容几乎一样,只是将稀麦片粥变成了稀玉米片粥。不见一点荤腥,也没有油花。 她们向还在跟栅栏奋斗的多米打了一声招呼,就背上背篓、提着篮子走了。 集市相当小,一眼就望到了尽头,货物也大多是农产品或者牲畜,偶尔有一些小手工,还有一个吉普赛女人坐在路边给人看手相。和巴黎的市场比起来,实在是乏善可陈。 “假如这个集市上买不到想要的东西呢?” “在奥尔赛还有个更大的集市,每个月举办两次,我们就去那儿买。不过大部分时候用不着。走到那儿要一整天呢!” 在面包店前,多米夫人犹豫了许久;她想买一点白面包,尽管巨款在手,还是有些舍不得。 白面包是用精致的小麦面粉做成的,和掺杂了黑麦、大麦、燕麦之类、有时甚至还带着麦壳的粗糙黑面包相比,真是又香又软,当然价格也是翻倍的。 “2苏一片?”问了价钱,她长叹一口气。这还不是一整个面包,而只是吐司上切下来的一片。 玛丽二话不说,买了下来。 假如按照后世某年的统计,中国农村家庭人均纯收入在全年8000元左右,对应的一片白面包的价格就是8元!顺带一提,同年官方统计的城镇家庭人均可支配收入2.46万(也就是一个月2000出头),网上流传的任何高得离谱的数据都不是“被统计”了,而是被骗了。 玛丽现在才知道自己在凡尔赛宫和朗布依埃吃的普普通通的食物,在平民眼中是何等奢侈。 从多米夫人口中,她还了解到,尽管自家也种粮食,但通常不吃;因为他们种价格较高的上等小麦,是留着出售的,而后用所得收入购买廉价黑面包——中国也有“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真是“有钱的家庭各有各的活法,没钱的家庭总是一样的。” 即便如此,多米一家单单花在面包上的钱,就占所有开支的一半;整个村子的状况都差不多。 后来一个叫恩格尔的经济学家,用食物消费占个人总支出的比例,定义了一个系数,即恩格尔系数。因为食物是刚性需求,越是穷困的人,就越是不得不将少得可怜的收入主要花在吃上,以保证自己活命。而富有者则能够随意将钱花在其它方面;所以,系数越高,就说明越贫困。 多米一家无疑超过了0.59的贫困线。 然而他们并非无业者,家中也没有病人或老人。虽然土地是向领主租种的,但出乎玛丽的意料,他们并不认为地租负担很重。 当年多米的爷爷从外地迁徙过来时,从原先租赁这片土地的农民手中买下这片土地的永久租用权——领主对此无权也没有兴趣干涉,只要新租户继续交租就行了。租用权中规定的地租是永久定额的,也就是说,无论物价涨还是跌,无论产出多还是少,金额永远固定。总体上,自中世纪晚期以来,法国的物价是趋于上涨的,货币是趋于贬值的,地租也就变得越来越无足轻重起来。十年前10里弗尔或许值一匹马,现在可能就只值一头驴了。 这也是像郎巴尔那样的贵族的收入中,地租占比越来越低的缘故。为了维持收入,贵族们另辟蹊径,有的改而经营别的产业,有的试图取消永久租用契约,有的想方设法借用别的名目收取费用,有的直接将曾经的公共用地占为己有——也就是圈地运动。 不管怎么说,这一带的领主暂时还没有把脑筋动到他们头上。多米一家作为普通农户,勤勤恳恳地种地,偶尔依靠临时工补贴家用,近些年也没有经历过粮食歉收的糟糕天气,然而在交纳各种租税之后,仍然吃不饱饭。 四个汉字浮现脑海:体制问题。 换言之,无论玛丽想要做什么产业,恐怕都别想在占法国总人口80%的农民身上找到市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