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源寺被誉为大昭第一寺,整座小青山及山脚下的千顷良田皆是御赐的寺产。崔巍庄严的山门前,沈成岚一眼就看到了候在一侧路旁的青蓬雕花马车,以及站在车旁的三哥。 “参见三殿下。”沈聿怀恭敬地拱手见礼,听到三皇子让他上车,也不推诿矫情,撩起袍裾就跳了上来,只是见原本和三皇子相对而坐的六弟蹭到了另一侧,将这一侧的位置腾出来给自己坐时,眼角狠狠抽了抽。 从山门到寺内还有些距离,多宝和牧遥坐在车辕两侧,驱着马车慢悠悠走着,让车厢里的人得空说话。 “三哥,家里的情形如何了?”沈成岚不等三哥坐定,就急着问道。 沈聿怀堪堪坐稳,打量了一下沈成岚的脸,嗯,看起来没瘦,气色也不错,这才稍稍放了心,不急不缓地开口道:“你别担心,家里还好,有祖母在,谁也翻不了天。只是大姐和周裴的是闹得太厉害,祖父将大伯一房狠狠骂了一通,还撂了话,说要尽快给大姐定下亲事。” 沈成岚瞪大了眼睛,问道:“他们能甘心?” “自然不会甘心。”沈聿怀撇了撇嘴,忽然想到对面还坐着三皇子,正了正坐姿,道:“大伯母哭着求祖母带着她和大姐进宫去向太后和皇后娘娘澄清流言,被祖父当场骂了个狗血喷头,大伯母不死心,竟要私自以祖母的名义向宫中呈送拜帖,幸而被大管家及时拦了下来送到祖父跟前,现下大伯母已经被禁足了。” 果然,杜氏不会轻易消停。 “大姐那里可有动作?”沈成岚问道。 沈聿怀听她这么问,唇角忽的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却顾忌着车厢里的三皇子,欲言又止地看着沈成岚。毕竟是家丑,总不好当着外人的面亲自扒拉出来给人笑话。 沈成岚看懂三哥的顾忌,笑道:“殿下不是外人,三哥不必有所顾忌,有什么事尽管说便是。” 不是外人? 沈聿怀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这俩人坐在一起,竟还真有种天然的熟稔默契,似乎比自己这个亲堂哥还亲近。 这么一想,不由得有点发醋。 可人与人之间就是有这样的缘分,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沈聿怀不是爱钻牛角尖之人,看到沈成岚和三殿下私交甚笃,也替六弟高兴,再想到三殿下素来的低调沉敛,便打消了大半的顾忌,坦言道:“这件事我还没有告诉家里任何人,老实说,大姐和周裴的传言,是周裴的大哥故意放出去的,在做之前,他特意知会了我,是以,我不仅事先知情,还帮他参详了一番。” 尽管事先已经从齐修衍口中听到了些消息,可现下听到三哥这么说,沈成岚还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讶,“大哥,如果被三叔和祖父知道,你可是要受家法的。” 家法什么的,对上辈子的沈成岚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挨板子挨饿跪祠堂抄家规什么的,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顶多就是在全府上下丢丢人罢了。可三哥在沈成岚心里想来是个守规守距的人,怎的突然如此大胆! “放心,我不会像你那样轻易就被人发现。”沈聿怀很是不在意地扯了抹笑,转而正色道:“自从和周简见面后,我就派人盯着长房那边,尤其是大伯母和大姐。最新的消息说,大姐过两日会来广源寺进香祈福,祖母已经同意了。” 进香? 沈成岚和齐修衍对视了一眼,毫不意外地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惊诧。 世家女子出门进香,路遇意外,被人仗义相救......仓山有耳的话本里好像是这么写的吧?! 沈聿怀当即心口发堵,有种自己是多余人的不美妙错觉,随即将这种荒唐感压了下去,继续道:“我还得到消息,大姐身边的黄嬷嬷私下里跟赌坊的护院接触过,虽然没听到说了些什么,但举止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什么见得光的事。” 听着这似曾相识的桥段,沈成岚顿时对那位仓山有耳先生肃然起敬。 “怎么了?”沈聿怀终于对这两人的反应忍无可忍,出声问道。 沈成岚干巴巴扯了扯嘴角,回答道:“稍后我让牧遥给三哥你送两本书,你看过就知道了。” 书?什么书? 沈聿怀一头雾水,但见沈成岚不便明说的样子,便顺势点头应了下来。 一直没有开口的齐修衍这时开口问道:“聿怀兄,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沈聿怀险些被三殿下这声称呼惊得跌下凳子,见开口的人和自家六弟神色坦然得仿佛再自然不过,自己倒显得小家子气了,于是稳了稳心神,硬生生承下三殿下的这声称呼,回道:“什么也不做,旁观长房自己作死。只是,怕是要暂时让家里的妹妹们在名声上跟着受些拖累。” 索性三妹和四妹年纪尚小,缓上五六七年及笄后这波影响就能淡化了,对议亲应当影响不大。 齐修衍点了点头,显然很是赞同沈聿怀的决定。 接着,沈聿怀又说了些老太太和许氏的状况,无外乎是吃睡如常,身体康健之类,让沈成岚放心。 家事说罢,寺门便也到了,三人下了马车,一个身形微胖的大和尚迎了上来,看起来与三皇子很是熟识,引着他们直接奔禅房后院而去,并告知弘一大师已在等候他们。 沈成岚和沈聿怀精神一振,脸上都浮现出喜色,就连脚步也一致地带出几分急切。不同的是,沈聿怀挂心的是年幼离家的四妹,沈成岚关心的是亲二哥沈成澜。 弘一大师亦如往常那般精神矍铄,见到他们很是高兴,尤其是见到齐修衍。 “三殿下,您的那套主管取水的方法甚是精妙实用,若能推及到宁远县,定能大大改善县内百姓的饮用水。”弘一大师也认同齐修衍的想法,以为县内春夏时节频繁爆发的疫病源于饮用水的不洁。 用竹管替代青石渠的想法,是齐修衍在寺后竹林里散步时偶然灵光乍现想到的,后与弘一大师多次讨论试验,最后才确定下来,并着手在寺内尝试效果。虽然此行前心里有了七八分胜算,但现下听弘一大师这般说,知道这事儿当是真成了,不免欣喜,忙道:“还请大师带我们去看看!” 弘一大师笑着应下,带着他们往大膳房的方向走去,也没有漏看沈成岚和沈聿怀眼里涌动着的期盼,缓声道:“二位小施主尽可宽心,老衲刚着人去府上给老夫人送了消息,你们心中挂念之人诸事皆好,顺遂的话,三年五载,那人便可回来与你们团聚。” 沈成岚和沈聿怀相视了一眼,眼底微热,连声向弘一大师道谢。 三年五载虽不算短,但也不算太长,终归有个具体的年限,这让沈成岚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而且,大师说诸事皆好,看来那位高人是有办法改善二哥的体质了,这三年五载的分离,也就值了。 心头上的大石头没了,沈家两兄妹也有心情旁顾了,尤其是沈聿怀,一进大膳房就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注意力,向三殿下和弘一大师拱了拱手,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仔细查看,待看完了一圈,了解了这套引水的法子,不禁啧啧称赞道:“这个想法果真精妙,若真能用到宁远县中,当属造福一方百姓的千古功绩。只是......” 齐修衍见他欲言又止,笑道:“聿怀兄有什么话尽管说便是,集思广益,将引水的方法完善了,更有益于日后的铺设和使用。” 沈聿怀见三皇子神色坦荡,知他不是客套,便放下了犹豫,畅言道:“用竹管作为引水材料,可以就地取材,体轻容易运送,且质地坚韧,造价低廉,又容易更换,在拨付的银两不算充足的情况下实属上上之选。只是有一点,从山脚到宁远县,少说也有二十里,路虽不算太远,但经年累月,竹管难免会发生阻塞,以现下的结构,排查起来怕是要花上不少的功夫。” 一句话就道出了齐修衍最大的难题。上一世,就是因为这一弊端,竹管引水才不得不逐渐被青石渠取代。 “聿怀兄可有改善的良法?”齐修衍的话音里难得带上一丝急切。 沈聿怀沉吟良久,面带愧色地摇了摇头,“草民愚钝,一时也没有什么好的法子。” 不远处的沈成岚拨弄着引水的竹筒,听到他们这么一说,转过头来惊讶道:“这有什么难的,在每段竹节上钻一个小孔,再用竹钉封上,如果发生了阻塞,水流便能将竹钉顶开,很容易查出来啊。” 最大的难题被沈成岚轻而易举地解决,在场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感情很是复杂。 “小公子聪敏果决,将来定能造福于民!”弘一大师敛下眼中的异色,笑着喟叹。 沈成岚有些不好意思,赧然笑道:“大师过誉了,我这不过是些小聪明罢了。” “你这点小聪明可是解决大问题了。”如若不是有旁人在,齐修衍定要狠狠揉她脑袋两下才能抒发此时的欢喜之情。 沈聿怀自不必说,除了某些时刻觉得六弟特别欠揍,大多数的时候还是很让人骄傲的。 “殿下,不知竹管的采买可找好商家了?如果还没有,草民毛遂自荐,想接下这单生意。”告别弘一大师,再次上了马车之后,沈聿怀主动开了口。其实,这单生意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丰厚的利润,之所以主动争取,是因为知道这事是由三皇子一手主持,若能办得好,定然会在皇上面前出出彩。而要办好这件事,采买这一块则是重中之重,由他亲自督办定会尽全力确保万无一失。 齐修衍深知沈聿怀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对沈成岚的考虑,顺适承下他的好意,道:“如此甚好,稍后我们再约时间详谈。” 沈聿怀应下,看向一上车就抱着点心匣子吃个不停的六弟,深觉无力地叹了口气。好吧,这样看来,三殿下对他当真是不错,回去后也能让祖母和二伯娘放心些。 进城后天色还没有黑下来,沈聿怀做东,在一品香点了桌好菜,沈成岚看着几乎都是自己爱吃的菜,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齐修衍心中暗暗叹气,得,自己清贫的名声还真是够响亮的。 不过,老实讲,一顿饭吃掉二两银子,着实是够奢侈的。 “三哥,我在王府中睡得好,吃得也好,你就别担心了,也让祖母和我娘放心。”沈聿怀在十王府附近下了马车,沈成岚也跟着下了车,轻声解释道。 两人离马车有些距离,沈聿怀深深看了她一眼,压低声音悄声问道:“真的?你可不要跟我们逞强。” 换做回家前,三哥这么问的话,沈成岚点起头来还会心虚,现下却是底气十足,“真的,现下说话不方便,待过几日我休沐回家,再仔细说给你听,总而言之,上次休沐回家,在饭桌上我是故意那么说的,都是殿下的计谋。现下王府里的膳食和一应用度都不差了,你就放心吧!” 沈聿怀目光沉了沉,神色缓和下来,又习惯性地将腰间的钱袋摸了出来塞给六弟,道:“日后少不得要跟着殿下出府,身上多备些银子心里踏实。” 动不动就给自己塞银子好像成了三哥的习惯,沈成岚刚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现下却收得很是顺手,嘴上却不忘卖乖:“三哥,你这样要把我惯坏了。” 沈聿怀就是喜欢她这种毫不做作见外的模样,豪爽地撇了撇嘴,“不过是些零用钱而已,三哥还给得起,惯坏了也坏不到哪里去!” 沈成岚闻言咧着嘴笑,冲着三哥挥了挥手,在对方的执拗中先一步转身上了马车。 沈成岚趴在马车的后车窗内看着站在原地的三哥越来越远,最后马车转过街角,彻底看不到人了才转身坐正了,闷闷叹了口气,道:“三哥对我真好,我以前却只知道自己胡闹,不知道和三哥三姐多走动......” “有些人的性情就是如此,得要对方主动示好了才会展露自己的真实心意。”在这一点上,齐修衍很能理解沈聿怀,因为上一世的他就是如此。 沈成岚爱恨果敢,不是很能理解这种想法,却并不妨碍接受,如果需要的话,她主动一下又何妨。 第一次跟着齐修衍出府,和上次自己休沐出府的感受全然不同,再踏进十王府的大门,仿佛也不觉得那么拘束没有自由了。 “喜欢的话,以后我经常带你出府走走,国公府离得也不远,顺便回去让老夫人和你娘瞧瞧你。”齐修衍也发现了她的心绪转变。 沈成岚可没忘祖母和母亲的叮嘱,摇了摇头,道:“还是不要了,若是被皇上知道了恐怕要不高兴,咱们还是安安稳稳待在府里吧。” “无妨,这阵子正好要忙着宁远县的差事,出府有正当理由。” 沈成岚闻言喜上眉梢,还没到宁王府的大门口呢,就开始盘算着下次出府要先去哪家小馆打牙祭了。 齐修衍将低头可见的鲜活眉眼看在眼里,心中便觉得无比满足。 清净了一下午的宁王府因为沈成岚的归来再度热闹了起来。离开广源寺前,沈成岚特意请了不少的平安符,府里人手一个,就连前院负责洒扫的小黄门小安子都有份。并不是什么精贵的东西,但被人惦记着的这份情谊,在这森森王府内却是千金换不来的。 齐修衍看着退下时偷偷抹眼睛的几个不算大的背影,愈发觉得自己两生有幸,能遇到如此赤子心性的沈成岚。 宁王府这边气氛融融,因为份例不再被克扣,关上门来小日子过得愈发舒坦。可门外面的日子就不那么平静了。 三日后,大皇子的赐婚旨意正式颁发,工部尚书陈大人家的陈婉被选为大皇子妃,五月十五正式完婚。 景国公府的沈大小姐瞬间沦为全城的笑话。 可没过几天,沈大小姐在广源寺进香途中遭遇匪人,幸得被同去进香的大皇子所救,但逃避途中在林中迷了路,翌日一早才被寻到...... 沈成岚瞪大眼睛听着多宝和牧遥打听来的消息,忍不住从书架上将仓山有耳先生的那本话本抽了出来翻得哗哗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