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象道:“林妹妹第一次来,更不用说还是从京城那样的远地方来,家里又多一个亲戚姊妹,祖母开心,孙儿自然是乐意的。而且今天去接叔叔一家,孙儿一路上也都一直高高兴兴祖母不信,只管问表哥。”
章太夫人就看章回。章回点头,笑应一个“是”字。章太夫人不免疑惑起来,问他:“那怎么现在又这个样子了呢?难道半道上遇着了什么?”
黄象苦着脸道:“这倒没有。只是进了家门孙儿才想起来,这番来的是位林妹妹,不是林弟弟,于是就添了烦恼我原本想着,京城那边有自唐五代以来的许多石桥水关,与咱们南边的桥和水关建造样式、材质、方法完全不同,十分别致,此番亲戚相聚,正好一问究竟。偏才刚想到,表妹是女孩儿,等闲不会出家门,就出了门也是乘车坐轿,再不能跟我们似的满处闲逛、仔仔细细去看那些建筑模样……”
一语未了,屋中众人早是忍不住噗嗤出声,姐妹们纷纷扭头掩笑。就连黛玉,初见黄象形容神态,心里其实颇有忐忑,此刻疑惑尽去,不免也勾出笑意来。不想她这一笑,倒教黄象会意错了当时激动起来,两步并作一步地赶上前,一迭声直问:“怎么?林表妹其实是真正查看过的?这可再好不过!表妹千万要仔细告诉我!或者,能全部画下来就最好了!”
黛玉万没料到黄象兴奋至此,被他突然间一吓,早是呆了。旁边章太夫人忙搂住她,替她抚背,一边转头向黄象喝道:“小子作死!吓到了你妹妹,还不快退后!”王氏也骂:“头次见面就胡说八道!快给你妹妹赔罪!”黄象这才悻悻地退后。章太夫人又安慰黛玉说:“你表兄就是个痴子,难得见了远客,不提防又发了个人来疯。姨祖母代他跟你赔不是,林丫头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王氏、洪氏又小声劝哄,都替黄象致歉。
林黛玉这才缓过神来,忙说当不起长辈言语,又说表兄也是一片天真,执着好学之意。一边黄象竟也连连点头。章太夫人向黛玉笑道:“你休替他说话。”又瞪黄象,道:“难得你妹妹知礼,才不怪罪。你还当真,倒得意起来了!都多大岁数人了,还成天莽莽撞撞,什么事都一惊一乍,半点没个定性刚才你娘还说,码头上激动得都差点一脑袋栽河里去了!”
黄象含糊两句,就寻隙告辞。章太夫人知道他心思早不在此处,只能叹一口气,说:“罢了,偏遇到你这么个冤家。”又向章回道:“回儿带了他去你这个不着靠的表弟,我就交给你。”章回笑应了,又带着黄象行一遍礼,这才出得屋去。
见他两个出去,屋中众人忍不住拿方才情形又是一通说笑,都说黄象在杂学上头钻研精深,只是痴劲太甚,不免有时就犯呆性。正说话间,前面又有黄幸等传过话来,只说今天天气不好,林姑娘远来,路途劳累,就不要拘泥礼数,前后院落地奔走,等明天天气好了再拜见这边的叔伯。章太夫人连声赞好,如此正是长辈知道体恤小辈的意思,让黛玉就照他几个的话做。黛玉忙起身,先谢了太夫人,又向王氏、崔氏、柴氏行礼,请三位伯母婶母代为致歉不恭。
一时晚饭时辰已到,章太夫人招呼开席用饭。因向王氏妯娌道:“今日都是自家亲戚,都不必立规矩。厅上开两席,林丫头和姑娘们随我一席,你们几个陪望儿媳妇一席。昊儿媳妇有身子,也不用伺候,挨着你娘母子单独一桌子吃。”丫鬟媳妇忙依言调放席位、摆置座次。众人入座,用饭。饭后言谈闲说片刻,丫鬟才捧上茶来。众人吃过一轮,章太夫人道:“时辰也不早了,都各自回家去。好丫头,你和林丫头两个这回都跟着我睡我院子里的东厢已经替你们收拾出来,虽说给你娘儿俩住紧着些个,但左右挨在身边,你就当迁就我老婆子一点念儿,可别嫌挤哈!再有,也不许跟你家望儿多嘴抱怨。古人说小别胜新婚,这是有道理的。”
一句话说得洪氏大笑:“姑妈说得我们也太不堪了。还当着满堂的侄女儿们,哪有这样的?我可不依!”
章太夫人笑道:“你不依,就不依,只是还得按照我的屋子布置。”
当下众人散去。章太夫人则亲自领着洪氏和黛玉往她们屋子里去,一样样带着看了陈设布置,又问合不合意,作哪些调整挪换,一边吩咐王氏留心记忆,按两人要的东西物件儿,随时开库房去取。洪氏笑道:“姑妈真是把我们当成客人待了,就家里还没有这样随心的呢!”虽这样,到底叫逼着随意换了两样,太夫人这才安心满意。
一时就有健壮仆妇抬着箱子来。王氏见那箱子足有两尺见方、一尺余厚,并不是洪氏方才所要调换之物,后头跟着的一个丫鬟,更是自己独子黄象屋里的大丫鬟繁露,不由忙问:“这是什么?”繁露便答,是黄象吩咐送来给林黛玉,作今天相见时失礼的赔礼的。这边章太夫人听到,心里也好奇是什么,忙带了洪氏和黛玉一齐走过来看。
那两个仆妇将箱子抬到屋中间大圆台子上放下,打开箱盖,众人就见其中是一只极大的紫砂托盘,托盘上头雕塑出一片农田庄院并山野河塘景象:其中水田、旱田、房舍院落俱全,旱地里有马,水田中有牛,院子里有猪、羊、鸡、狗,树梢上挂着顽猴松鼠,草丛中伏着老虎野兔,旁边山梁上更连出一片云雾,云雾中藏着一蛇化龙的景象。这些动物,大的如马、牛约五六寸,小的如鸡、兔不到两寸,堪堪可托在掌心,然而造型栩栩,极尽生动。但再定睛瞧去,就知那些牛、马、猪、羊、狗、兔之类皆可单独取出,且都肚腹饱满、做张嘴之形,身上亦各有一孔竟是一整套十二生肖的砚滴。章太夫人讶然道:“怎么翻出这个来送人赔礼?亏他想得出来。不过,东西倒也有趣。”就问繁露黄象到底怎么说的。
不想繁露笑道:“老太太容禀,这个,其实并不赖三少爷。今日三少爷和表少爷回房后,表少爷就教训三少爷说,只道歉而不赔礼,不算真心悔过。三少爷就问送什么东西赔礼。表少爷说,林姑娘书香闺秀,自然是与翰墨相关的东西才好,必得精致、贵重、与众不同、除一无二,如此才显得出道歉诚意。三少爷说,平日从来不在书画之类上头留意,难道为这个打劫老爷书房不成?且又要精致贵重,不失文雅……然后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这个来,命我们立即开了库房,翻出来送到这边,请林姑娘一定收下。”
众人听这一篇话,想象黄象被章回教训,为琢磨赔礼满屋子乱转,随即灵机一动,立即指派人翻箱倒柜,寻出这套砚滴,兴冲冲送过来的一番景象,一时都忍不住笑起来。章太夫人笑得揉眼,道:“心意是不错。只是他自己一团孩子气,也拿表妹当小孩子哄,特特选了这个来,到底为的是翰墨书香,还是实在好玩?”
王氏也又好气又好笑,只对黛玉说:“你表哥就是个古怪的,林姑娘就当纵他一回,胡乱收了这份赔礼,打发他去我改天再给你送别的来。”
林黛玉忙说不敢当,旁边洪氏道:“我看就依了你大伯母的话,只管安心收下。总都是你象表哥的一片诚心,又逗得我们都笑到这般开心,前头的事情多少就当抹过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