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回见状不对,忙道:“你坐稳些!我这句,有什么可难猜?你我这等年岁身份门第,要人经心、自己也上心的不过两件事,一学业、一姻缘。学业上头,你自幼得名士启蒙,又肯书院里苦读数载,不用家里恩荫就稳稳取下一个举人来,谁还能多说一句?便剩下姻缘亲事。你前年冬月便出了丧,现今再没甚妨碍,家里头自然要忙着计较。今日佛事已毕,各家内眷聚到一处说话耍乐,偏偏夹带上一个你,我是呆子也猜得出来缘故,何必还要什么风声。只是你虽素来不惯约束,不耐烦应付,却不该是眼下这个形容不像害臊,倒似有什么旁的烦恼。启庄若真信我,那就跟我说。可是你家选了个不适宜的?只要没真的定下,总有圜转余地。”
谢楷听了他这一番话,脸色变了数变,最后喷出一声嗤笑:“听听,满嘴姻缘、亲事,半点没个羞臊,再配上老成劝慰,这是十八、九岁的人口里出来的?说得我都要当你早定过亲、成过家哩。”见章回正色待要分辩,谢楷手一扬,先截了他话头,道:“得了得了,知道你又要那篇君子坦荡荡的说辞,且省了力气,我这儿故意逗你话呢。”说得章回只无奈作笑,道:“既这样,还是你说。果然定了谁家?”
谢楷摇一摇头,叹气道:“也未必就定,大概六七分。人家说起来你也知道,是三舅母娘家叔父府上。”
章回闻说是他家,心下顿时一松,笑道:“这可不坏。范大人公忠体国,简在圣心范家门风清正,子弟也多出息。且谢、范两家又有姻亲转折相连,比别人更多一分亲近。至于别的,就更不用多说,只看是范姨妈的娘家晚辈,就知道人品教养必定头一等好的。”说着忽然想起一事,因道:“我记得在扬州时,运枢兄常去范家走动。当时还曾议论说到底是在京城里待久了的人,自然愿意往一处儿亲近。现在看起来,莫非那时就动了念头?故而此番命你护送家眷回南京,也方便长辈跟前行事。”
谢楷冷笑一声,道:“到底怀英聪明,我一句话,就猜出了八、九分情形。不错,我那堂兄正是如此。他看得清准,只与老太爷一封信,当即就支使得我家老爷、太太连夜往扬州派人。”
听他语句深含怨怼,章回虽也明白他因何忿忿,终还是温言宽劝道:“这样说,确实是运枢兄做得有不到,明明是一番好心,偏把事情做得急了。但他到底是自小儿就照拂、看视于你的,这一份长兄如父的心思寻常人家也难得。想必你家老爷、太太为了这个也不会与他多有计较,更何况他们原本就都是素性宽大、以德相报的人?你便只为体贴父母,也该领了他这份情,放过这番不妥才是。”
他一边说,这里谢楷一边点头,末了道:“怀英你这些宽慰,我是听得进的。且我自己也知道,论门第,范家并不差论身份,两下也配得上。若果然成了这门亲事,不止父母,三舅父、三舅母那里该要多少开怀。但是,我便是不忿我谢楷谢启庄的亲事,在他谢极眼里就是那案板上的鱼肉,任他随意地称斤论两?只要能与他有足够好处利益,便不管不顾亲堂弟一辈子名声好歹,什么样的人家也敢拿来做亲?怀英,我不服,我真个不服!”
章回闻言大吃一惊,心想必有重大隐情,竟叫谢楷说出此语。但见他此刻早按捺不住地起身,就在半山亭子里绕圈儿乱走,章回生怕闹出什么意外来,忙也起身将他拽住,生生按在榻上坐稳,又随手向那装山泉水的桶里捞了一把,张开了巴掌,直糊了谢楷满头满脸。
谢楷被那冷水一激,心头火顿时一泄,人也清醒过来。颓然坐定,也不去捋头脸上的水,长叹一声道:“怀英,你不知道……我本想着三舅母的堂侄女儿,怎么都该好的。可你不知道,我家在京里的人回来,却说她家恶了平原侯家,是硬生生退了亲、没了着落的!而我那哥哥,我那满心满腹都要给谢家挣个前程的亲堂哥,几年里最苦的便是没有个话头好搭上言官清流那派子势,这下可不是现成地就撞到了手里?别说那范小姐只是被退了亲,又有些克亲的妨碍,就再不堪些,但凡能叫他在那什么四王八公十七侯面上踩几脚的,也一样情愿!至于他算计中的我,又是什么人梅花不顾谢薄幸,风流最是十六郎,荒唐浪荡、忤逆亲长的不肖子,一句我已知悔了算个什么?肯让我派些用场,与家门出把子力,便是他一家之主、一族之长的宽大仁厚了!”
谢楷郁闷已久,此刻好友在侧,终究一吐为快。章回坐在他身侧,并不开口出言,只在谢楷愤懑气逆时用指掌与他抚压经脉穴道,又拿茶水与他润喉顺气。然而章回也不过面上平静,心里头早是翻江倒海,说不出什么滋味:谢楷这番发作,说到底,其实并未多少花巧说是恼恨谢极,但最后几句话留神听去,就知道根子还在他自己,是恨他自家不争气、犯了大过,因此哪怕心里再不喜,竟不敢在亲事上有一句实在的争辩。至于那些谢极在他亲事上的谋算,或许是有许多私心,但大家大族哪个不是如此,真要拿这些出来说嘴,不止看轻了谢极,就连他自己也一并看轻了去。此时唯一要紧的,反倒是那位范家小姐究竟怎生个人物,又如何惹了那些不痛快的事来。须知谢楷虽面上随性,也曾经风流纨绔,但有明阳书院数年相处,自己深知其骨子里对清名一道最是执念,如何肯平白地与人把柄、落人口舌?倘若不解了这桩,无论亲事成与不成,都是要命的疙瘩芥蒂,于今后半点无益。
想到这里,章回便打定了主意。见谢楷一通发泄完毕,便呆呆地坐着不动,章回遂开口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所谓冲克一说,我向来是不信的。你既跟着你家堂兄多日,听他讲解京中局势、朝廷动静,自然知道有时候两派相争无所不用。城门失火尚且殃及池鱼,何况平原侯府原就在暗流漩涡边上?而但凡谣言传说,都是越稀罕、越不堪的越能流传,取其耸人听闻而已。除了那些青楼私舫有意放出来的言语,我敢说外头那些糟贱闺阁女子声名的话全部都是放屁,就听到了也是污了自己耳朵!”
章回素来文质彬彬,这里突然一句粗口,落在谢楷耳里,顿教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神气也不禁松弛。章回见状,知道此时须得再接再厉,继续说道:“再有一个,你家在京城的人虽也不少,到底不比金陵的根基,如何就打探得了半年乃至一年前的故事?多半也就是道听途说。然而范姨妈却不会不知道自己侄女儿,你哥哥往范府去时,也不会落下了内眷不令你嫂子与之来往。你这一路是奉了你哥哥的命,护送嫂子回宁,她当年也照拂教导过你几年,这般大事,难道能不当门对面地先把真人看过?若果然有不好,会不跟你哪怕只透一个气?”
谢楷听到这里,猛然呆了:这时才想到范家既有尴尬,必定不肯主动与外人提及但凡有个心思浮动,须得是长嫂沈氏而起。偏自己一心认定都是谢极的主意,满心怨愤都冲着他一个,连带将范桃生一家都往卑鄙低下处想了去。如此合算,却是自己不分青红皂白,无礼狂妄,连亲戚情分都得罪了。只是自己一叶障目,几天来一味的糊涂盲目,章回却凭着三言两语就剖清了内情,两相对比实在丢脸,一时反而嘴上强硬起来,道:“都是亲戚,哪有说人不好的?”
他这里色厉内荏,章回如何听不出来。于是笑道:“启庄不要抬杠。我这里还真有两个与她全不是亲戚的人。一会子我去问了,看到底说好还是不好。”
谢楷道:“你说的是姨妈?还有一个是谁?罢了,我也不在乎这个。你先头说了,三舅母的堂侄女儿,如何能不好?就是扯上平原侯府,虽说新贵的门第,给嫡系子孙娶亲也不能含糊。想必是贤良淑德,端正大方又善理家的。”
章回笑道:“如此不好么?”
谢楷却只是摇头苦笑,道:“好便好,可惜不在于我管家理事,有母亲、嫂子贤良淑德,难道教我跟她讨论内训、女诫?我也不用人劝我上进,也不耐烦日常琐事,更不是那种能耐得下性子教妻育儿的……若不能说话投机、心意知趣,讨这么一尊活摆设搁在屋里,还有什么意思?委屈了我也委屈了她。”
章回道:“照这样,非得能与你说上话,志趣相仿,才能教你定心相伴只你也不想想,明阳书院里三四年间被你这副脾气吓跑的男子就不下三五十,日常能同游同乐包了归堆才凑了一轮。要找一个你合心的女子,难,实在是难。”
谢楷叹气道:“如何不是?我见过的女子也不少,能真正安安心心说一会子话的,一个手掌也数得过来。”突然一笑,道:“不过近半年里便接连遇着了两个,一个是三舅父家的表妹,那丫头着实可人再一个,却是在你家认识的。”
章回一呆,问:“你自说谁?”
谢楷道:“便是你那舒颐堂妹,与我辩论李陵功罪,再没见过更得劲的……说起来,我记得她还没许过人家?”他一边说,一边就转头笑吟吟去看章回,不想兜头就是一个拳头过来,直打得眼前金星直跳。谢楷又惊又怒,叫道:“章怀英你疯了?怎的突然打我?”
章回吼道:“打的就是你!你嘴里嚼的是什么?旁的我不管,刚才那句,还不给我收回去!”
谢楷道:“又不是说真的,你冒什么邪火……”
一句话未了,就见章回冲过来,眼睛都有些红了。谢楷这下知道自己造次,一愣神间,面上就又挨了一拳,然后换手又是一拳要过来。谢楷心里不免也冒火,错身闪开,一边喊道:“我错了,你打我两下也就完了,怎么还不依不饶起来!”火气往头上一冲,人就朝章回直扑上去。两人扭作一团,也没个章法,手拽脚踢,只往对方面上头上身上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