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听吴太君说话,寿生、建幸、中大,口口声声都是自己兄弟几个的小名儿,想到幼时在外祖父膝下种种情形,只觉心底潮涌,泛起多少话,一时又都梗在喉头。眼酸鼻塞,却又不敢恣意垂泪,只强着声音赞说:“老太太的主意,哪一次不妙了?孙儿全听您的。”遂与林黛玉一齐起身,父女两个拜谢吴太君安排不提。
吴太君便叫洪氏,吩咐说:“带林丫头去看她的院子。”又让李氏等暂先散去,说:“我同寿生哥儿说话。你们且家去,换身衣服再来。叫丫头们都来,这边花厅里拜见了长辈远客,再一起吃昼饭。”众人依言去了。林如海则随吴太君挪到旁边东梢间里坐。
林如海见周围再无旁人,到吴太君跟前扑通跪下,抱住吴太君双膝,也不多言,只埋头呜咽。吴太君并不劝解,只一手扶着他肩,一手在他头发上一下一下拍抚。好半晌,林如海方止住哭声,接了吴太君递来的帕子拭了泪,道:“孙子失态,老太太勿怪。”一边自家收拾形容,又替吴太君整理裙面。
吴太君叹道:“哪里就会怪呢!你不在我面前哭,还有第二个人跟前能哭一哭不成?外头人看你们为官做宰的风光,里头多少难过委屈,从来也只有自己知道罢了。你外祖父一生不做官,旁的不论,逍遥随心四个字万金难换。可惜到你们,寿生你,还有建幸两个,再由不得自身,只好替天家效力。既然做了官,熬费精神是小可,人情法理、私利道义上头的两难才是苦楚的头一桩。你又是个周全的性子,心里面干净清爽,眼见的却是一片片烂泥污糟,怎么能不更多三分煎熬?何况你不比建幸,幸哥儿还有母亲兄弟,身边又有知冷知热、晓得心事的人。你却是孤零零的一个。这些年可是苦了我的寿生哥儿啦!”
林如海道:“有外祖母这番话,便是天大的委屈,也全消了不管吃了多少苦、费了多少力,也都值当了。如今孙子都想明白了,这身子不独是孙子自己的,也是外祖母的,是我那玉儿的。就是我不在意,又如何不替在意孙子的人再三珍重?再说句不怕老太太恼的话,常州这边到底有舅舅、舅母,有中大,有回哥儿、由哥儿弟兄。可我那玉儿是个苦命没娘的,好赖我也要撑到玉儿出门,不然,就一时合上眼,也还得挣起来看女儿女婿。”
吴太君笑道:“这话正有道理。若不这样,也当不得人父。”因说林黛玉:“你弟弟、弟妹之前信上说,玉儿少时有些不足,在京城里住了几年,也不曾离药,故此请关梦柯诊治调养。我想到这个,心里头原本就怜惜,好在是到咱们自己家门里,知根知底,又方便照应。不意今日见了,不过是身子娇弱些,寻常小女孩儿都有的。倒亏得望儿媳妇当成正经大事再三嘱咐,说今日见面,管有多高兴多欢喜,或是触景生情,想起了你母亲,总是千万不能弄出哭声来。却不知道这里头有什么缘故?”
林如海忍不住点头,叹道:“果然是望弟妹。若不是她,我也不敢放心。”然后方向吴太君道:“玉儿母亲就体弱,玉儿生下来便有些不足,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延医用药,再无见效。到她三岁,忽而来了个癞头和尚,说但要病好,须得舍了她出家若实在不肯,除非不见外姓,不闻哭声,如此才能保命。此外还有许多疯疯癫癫的话。然而这本是拐子无赖惯用的江湖法儿,哄骗了幼童去倒手发卖。我自然不理,叫人把那和尚打出去才罢。只是玉儿母亲到底惦记,不曾叫她见外人。望弟妹这边,想是听关大夫说的。”
吴太君点头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玉儿这样的,谁见了能不欢喜?何况是好丫头。她又最喜欢照顾人,天底下的婆婆,怕也是再找不出比做她儿媳妇更轻省的了。我先头看她信,就猜到必定有缘故。如今听你说,也就是她肯惦记这些。方才厅上相见,大家高高兴兴说笑,不见眼泪哭声,可算是完了她的愿。然而想来亲戚见面原也该如此。哭哭啼啼,难道就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