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章霂之妻陈氏遣人递了拜帖并礼物至荣国府,约定拜访作客之事。且说这几个管事仆妇自荣府返回将事体一一禀明。陈氏点头说:“知道了。”吩咐两个儿媳:“依着例且做预备。二丫头、三丫头、五丫头都去。衣裳首饰只管拣活泼鲜亮的。那边很有几个女孩子倒不必跟前两日拜见亲戚长辈似的一味庄重。”尹氏、王氏一齐答应了。
陈氏想一想又道:“魁哥媳妇亲自走一趟跟林大爷就说是我的话,接林丫头家来吃晚饭,或者这边还住一天。”
尹氏忙应了是,又问:“昨儿四爷得了两方好砚并几幅字画,说都是林大爷喜欢的先替他拿回来。这番媳妇是否一道儿带过去?”
陈氏原知道昨日是章魁陪着尹氏回门省亲见有此问,笑道:“这是他们表兄弟的情谊。既这么你索性问老四一声叫他与你同去。你带了林丫头家来,让他两个爷们也好敞开怀说话吃酒。”尹氏应了是,下去不提。
一时林黛玉被接到府中,尹氏手握着手带到陈氏上房里来。才走进门,就见陈氏坐在暖炕上,跟前桌上铺了满满一桌:金银宝石首饰也有玉簪玉镯玉佩也有脂粉宫花羽纱锦缎也有纸笔端砚玻璃镇也有,新书字画卷轴也有。另有一只西洋画珐琅彩手炉,陈氏正掂在手上打量。听见尹氏和林黛玉来,抬头先笑不等两个请安就连声叫免去,一面伸手拉了黛玉到身边坐了,一面把手炉递给她,道:“我竟看不出哪个出港,哪个进港,玉丫头快帮我瞧一瞧。”
林黛玉挨着陈氏坐稳,接了手炉看了。原来这手炉做得精致,虽是铜胎,却不压手通身用青白缠枝莲花做装饰,上盖下底各勒一圈彩饰,上面是五福连绵,下面是长寿不断,前后两面各有一幅西洋画,珐琅釉彩晶莹鲜艳,绘的正是帆船港口的图景。
黛玉先笑着赞一句:“这样的西洋珐琅画,真个清爽少见。”然后仔细辨认了,指给陈氏:“这个是入港,舅祖母看有脚夫从船上卸货物这边这个大约是出港,岸边这里有两个挥着帕子的,像是在送行。”
陈氏就凑过去看。旁边尹氏见状,忙招呼丫鬟速速拿陈氏的水晶花镜来,给陈氏挂上。陈氏仔仔细细辨认一回,方笑道:“可见还是你们年轻人眼睛尖,看得细。我只看见那穿鸡罩子裙的女人打了个伞,全没留意手里还挥着什么东西。”
一面说,一面还把手炉递给黛玉。黛玉不解。陈氏笑道:“这原是你的。前日我和你舅老爷带着一家子往我娘家去,你陈家表婶只当你也一道儿去,一早就预备下了。只她没想到,你外祖母家就在京里,你和你父亲自然是先要往那边去的。没奈何,只好让我家来说哪天得空,只管往那边去顽。结果再一想,又觉得不诚心,索性连这一次的礼并着新年的礼一齐送过来。这一件就是指定了给你的。另外还有些吃着顽的果子、花露,待会儿都分拣好了,再送到你家去。”
黛玉听说,不免愣住:陈氏的娘家,就是靖昌侯府,现靖昌侯陈钟便是她嫡亲侄儿。侯夫人娘家姓朱,九月时吴太君寿辰,朱夫人随丈夫亲往常州贺寿。黛玉跟在吴太君身边,因此倒也颇见过几面,交过些言语,不过总还是普通亲戚间的亲热而已。实在想不到此番来京,朱夫人竟还惦记着自己,又托陈氏送来这许多礼物。于是道:“表婶垂爱,黛玉如何不知?只是这般盛情厚意,倒叫我诚惶诚恐,不敢生受。”
陈氏笑道:“要这么说,你只当是我给你的,尽管收下就是。我正有件事情要动用你。”
黛玉点头叹道:“舅祖母又要借着这个由头给玉儿塞东西了。亏得是四婶婶就在跟前,知道都是偏心于我,不然还当旁人都躲懒去了呢。就是二姐姐、三姐姐听见了,也该抱怨又没运气,总逮不到效力。”
陈氏笑道:“她们有什么可抱怨的?哪回你不是得了东西,一转头就找她们分去了?这才是真正沾光呢。你还替她们嫌不足。”一边就叫黛玉从桌上先拣三五样最爱的,道:“你们私底下怎么淘换是你们的事。但先领你陈家婶子的这一份情再说。”
黛玉听这样讲,只得先向桌上拣了一支缠金丝珊瑚点翠嵌宝梅花簪,一对羊脂白玉绞丝套镯,一幅仿前朝“十二水图”的潇湘水云长卷,以及随意两样脂粉、宫花。陈氏又给她添了两副璎珞,一支赤金嵌宝衔珠串偏头凤钗,再加上一对包银底老梅斜枝玻璃镇并那只珐琅彩手炉,这才吩咐尹氏:“把这些样收起来,先给林大爷那边家里送过去省得这丫头心实,一会子又摸出来白白便宜了她姊妹。”然后再让把剩下的东西收起来。尹氏笑着带丫鬟们收拾了,又坐一会儿,陪着吃一杯茶,方下去。
这边陈氏就搂着黛玉,笑道:“我刚才说的这件事情,还真的只能动用你,没你姐妹效力之处。今天一早,我打发人往你外祖母家递帖子去了,已经约定大后天作客去。”
林黛玉听说,脸先一红,随即想起一事,恍然道:“先时在常州,舅祖母就说过,跟外祖母是故交。”
陈氏笑道:“正是,我的娘家和保龄侯府是世交。我跟你外祖母十岁上头相识,当年在闺中是最要好的两个姊妹。只是到了年纪定亲的时候,她还嫁在京城,我却是嫁到自己外祖母的娘家来,从此分别不见。虽说有我娘家和史家在,彼此不能说断了音讯,往来到底不多。后来你父亲做了她女婿,一个嫡亲外甥,一个嫡亲女婿,常理说原该更多些姻亲联络,奈何你祖父祖母又都走得早。”
说到这里,不免就伤心起来,拿手帕按眼睛。黛玉更想到自己母亲:倘贾敏在,家中有主母主持,也不至于断了这许多亲戚联络。于是也伤心起来,陪着陈氏拭泪。还是陈氏的大丫鬟拂云见她两个对哭,赶紧开口相劝。跟黛玉的紫鹃也走近前来说仔细。两人这才收住了。丫鬟们奉茶。
陈氏吃了一杯茶,重新笑着说道:“这一晃就四十年过去。今番我回京,一是要趁着还能走动,看看娘家亲戚,再一个就是要会一会当年的老姊妹。你外祖母既是最好的姊妹,又是极近的亲戚,自然第一个过去会她。只是这些年不见,也不知道她如今怎样。又有她跟前小辈,你外祖母家这些个兄弟姊妹,都是什么个样子,性情喜好如何到大后日都是头一次见,见面礼除了能拿得出手,也要投其所好,让他们自家也都喜欢才是。所以这件事情,必定要借重林丫头你。”
林黛玉听这样说,便猜着方才铺开的那一大堆必定不止是靖昌侯府送来的节礼,大概还有许多陈氏自己的东西添在里头,预备往荣府去时使用。于是笑道:“舅祖母这样关怀体贴,黛玉就先替舅舅家的嫂嫂姐妹们先谢过舅祖母啦。”说着起身福了一礼。
陈氏忙笑着叫起,道:“都是一家人,哪里这么多礼。”拉着黛玉还在身边坐下,问:“止你这一辈,共有几个孙男娣女?兄弟中几人娶亲了?嫂子的娘家是哪边?可有侄儿侄女?”
黛玉便说了贾珠、贾琏、宝玉、贾环及贾琮,又由贾珠说了李纨、贾兰,由贾琏说了王熙凤、大姐儿。顺及说了贾珍、尤氏、贾蓉。
陈氏点头道:“这样算来,也还有限。”又问:“姊妹们各是哪一房的?年岁多少?性情怎样,喜好如何?”
黛玉道:“除开现在宫里的二舅父家的大姐姐,从小在外祖母跟前一起长大的有三个姊妹。大舅舅家的迎春二姐姐,大我三岁,温柔安静,斯文不争,平日里话不多,待人是最宽容和气。二舅舅家的探春三妹妹,小我一岁,爽朗开阔,凡事不落俗套,模样也是极好的。惜春小妹妹是伯外祖宁府那边的,比我小三岁,还是活泼爱娇的小女孩儿性子,但凡对了脾气,不拘姊妹、丫鬟,乃至家常走动的师傅们带的小尼姑、道姑,都能玩到一起。”
陈氏听了忍不住笑道:“这不拘不束,只求脾气相投的性子,倒是跟咱们家对路。等两天见了,只怕一拍即合,拆也拆不开。”
黛玉一听,知道这句话既说章家二房,更说章舒颐。这章家二房男子,自章霂起,多是从容疏旷、随和自在的心性为人。舒颐乃是章斗之女,在二房孙女中居长,自幼得祖父母钟爱,兄弟比之多有不及后来又随父母侍奉外祖父在杭州任上数年,她外祖因膝前并无孙男,便只当她男儿一般的教养学问,一发养出了文采飞扬、洒脱率性,与别的女子不同。于是笑道:“惜春四妹妹到底还小。二姐姐通经史、工诗文,恰我外祖母家还有两个亲戚姊妹长于此道,到时想来更有话说。”
陈氏笑道:“可是你常说起的保龄侯府上的大姑娘,还有你二舅母娘家姊妹的姑娘,姓薛的一位?”黛玉笑着答一个是。
陈氏点头说:“我记着史公当年有三子,因堂房无嗣,经合族商议,奏请了圣人许三子出继,袭了忠靖侯的爵位。不想才办完此宗大事,居长的世子就不幸亡故,世子夫人亦跟着去了,身后只留下一个幼女。史侯只得把保龄侯的爵位叫次子袭了,又托自家胞姐也就是你外祖母对孙女多加关注照应应该便是这位史大姑娘了。可叹她竟是襁褓中父母双亡,虽有姑祖叔婶,想来一路也多有不易。却不知道她性子如何?不过这样身世,就再文弱娇怯些,也是可人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