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18年夏修订版(1 / 1)步履之往首页

第六章:干(18年夏)    偌大创业园区,不少区域已经人去楼空。  透过明净窗玻璃,能看到残留的办公家具上积的陈灰,像惨战后留下的一地凄凉尸骸。  那些曾经挂帅出征、热血无畏的创业者们,没人知道战败后将散至何处去。  空出的区域,浮荡着沉沉死气。  也有新公司正在搬入,员工运物资跑蹿得人仰马翻。  身上带着明朝将迈向成功巅峰的励志鸡汤味儿。  至于日后会不会馊,无人能预知未来,给出定论。  **  封疆跟随池张进入大厦中心区第12层。  出了电梯,12层的导视牌上,写着池张刚告吹的公司——“疯长科技”的大名。    封疆驻足。  疯长,疯张?  见他考量,池张解释:“凑合起的,没多想。”  在封疆意料之中。  此人是个大写的一根筋儿,你能对他把控细节抱多大的指望?    两年前,池张摊给封疆看过商业计划书。  同一个晚上,封疆告知池张将休学入伍,池张则拉他入伙、下海。  两人互掏了会儿心窝子。  只倾听,谁也没意图说服谁。  交流完,池张尊重封疆的决定,但也表示等不了两年,先下手干。  如今两年过去了。  封疆回来,池张也暗搓搓摔了这一跤,初尝败绩,壮志未酬。    数以万计的大学生出山创业,要成功不容易;但年轻经得起试炼,就此放弃也难。  从池张那双至今仍生气四溢的眼里,封疆看不出丝毫颓势。    池张仍旧在跃跃欲试。  时间于池张那资深流氓气里,淬炼出一些岁月沉淀下来的坚韧和毅力。  也让那天生不服输的血性越发明显。  **  池张开了锁,两人推开磨砂玻璃门。  门后满眼荒芜。  一地凌乱。  垃圾堆里下脚难,封疆顺路把横摔在门后的木椅踢正。    这一地的垃圾,多是碎纸张,简直像人慌张逃难后的事故现场。  封疆视线正中,是面惨白的墙,墙上是领了遣散费的员工们留给池张和疯长科技的“遗言”。  不意外于池·滥情桃花眼·张于人民群众间的人气,封疆扫眼看向“遗言们”。    见到诸如:  “老大,肺腑之言,你下回招兵买马记得考虑男女搭配。我们这一窝程序猿,合着就是个动物园,加班熬夜那味儿贼美妙,闻见一次,记忆终身”;  “再见了,老烟枪们”;  “您不然先成个家,再考虑立业?您也别怪我话多,圈子里秃了变三角了的前辈不在少数,我是真心希望您过得好啊。”  “好歹我们也进过apple store排行榜,下载量比差评多,不亏,不亏,都别泄气。”  “圈子很小,也许很快就江湖再见,祝好。”  ……  池张大喇喇坐大厅里的一/轮/盘转椅上,见封疆往遗言墙看,很想把那堆“遗言”挨个给封疆念一遍。  每次回顾,他都能找到忆往昔峥嵘岁月的鸡血感。  不仅不颓丧,反倒跟吸毒者一样亢奋,血液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凉。    池张迫不及待卷土重来,没再磨叽:“封儿,叫你来,我什么意思,你看完这一堆东西,懂了没?”  封疆挪开看遗言墙的视线,眸锋扫向池张。    乍见那青头皮,就琢磨这小子若对人告白,不易成功。  靠人自己意会?  怕是得凉了黄花菜,蹉跎到猴年马月。    但不巧,他确实懂。  池张眉梢眼角一动,他便懂。  有些默契,靠的不是千言万语的解释,而是志同道合的理解。    池张满眼是:痛痛快快一句话,一起干还是不干?  干还是不干?  干还是不干?    池张耐心有限,等不及:“操,回答问题,别老看我,你这自带深情的眼神儿看我看的我起鸡皮疙瘩。”  封疆:“……”  封疆末了压低嗓音轻斥:“继续贫……怕不是心里有鬼。”  池张:“……”  池张呸一声,继续道:“别跑题,给句话。”    池张那转椅,就安在一地垃圾堆里。  他大爷似的坐着那一地败绩,踩着旧梦想的尸体,眼里闪出的精光却带着对未来的期冀。    这瞬间,封疆突然就想起了过去两年里结识的老连长于连。  坐在被浪拍打的礁石上,于连曾经对他畅想世界和平、畅想永恒的海清河晏,国富民安。  这世界上有些愿望被人称为假大空,称为妄想,称为白日梦。  但这有人不屑于的“假大空”,却是很多人忠实的信仰,是无数人暗夜前行的明灯。    干还是不干?  空气里又开始无限循环这个问题。  封疆想,若此刻这空间里有位人到四十的前辈,旁观他们这番全无周密考量的对话,怕只会觉得他们是妄谈,觉得他们幼稚如孩童过家家般做游戏,就算甩一个“干”,又有何用?构想、技术、资本、人力、市场……先周全考虑,达成一致,再去迈步布局……这是常人的逻辑。    遗言墙上有一张便签没黏紧,边角翘起,封疆顺手把这张便签撕了下来。  上面写着:  “抄一句大佬的话,各奔东西前,给大伙儿共勉吧:  ‘在一个聪明人满街乱窜的年代,稀缺的恰恰不是聪明,而是一心一意,孤注一掷,一条心,一根筋。’  老实说,我们这回怂了,所以失败。好歹一个战壕里趴过,姓甚名谁都动脑子互相记着点儿。有需要,就喊我,不一定帮得上,但不会失联装死无应答。”  这话字里行间都是人情味,和前方的扯淡向不同。  封疆突然就对写下这番话的人有了兴趣。  封疆屈指敲了下这张便签:“讲讲这个人。”    等答案的池大爷有问必答:“技术党,易兰舟,人称易教授。大概前年那会儿,咱学校解聘了几个科研成果不达标的老师,他是其中之一。在校的时候没评上教授,是我们给封的。”  池张顿了几秒,嘶声笑:“很倔的一个人。以前吧,他死活想不明白为什么评价一个老师的好坏不是看他课上的怎么样,学生带的是不是有出息,师德是不是败坏,而要看他论文花不花哨,写了多少篇。就因为这贼也想不明白,他干脆改行,连愿意接盘要他的学校也放弃了,搁我这儿混口饭吃;散伙前,在这儿抽了一晚上烟,差点儿把我这办公室给点着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们那游戏明明做的早,做的好,却被后来山寨我们的人给打趴下了。一把年纪,还挺天真无邪,这点倒是怪难得的。每回大家癫狂了,他还能冷静说上几句,让大家理智点。”  池张话间略去了不少东西。  为什么被打趴下?  不用说的太明白。  因为他们穷。  融资来了些钱,但比起背靠T(腾讯)A(阿里)B(百度)的成熟团队,他们还是穷。  对方拿钱往同类项目里砸,他们能回击的却只有努力,而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甚至来不及去比谁更努力,便已经定了成王败寇,有了最终结局。  操蛋吗?  操蛋。  但这世界上的无数种潜/规/则,你骂它,它压根不理你。  你痛哭流涕,抱怨不公?哦,那它倒是可能会乐意抽空踩你一脚,说你是loser不争气。    但也不能因为险阻沟壑遍布,因为坎坷挫折满地,就只做君临天下的梦,却不再付出任何努力去搏一次东山再起。  朋友二字的其中一层含义,是同进,同生共死;而不是同退,抱头痛哭。    封疆:“约他,聊几句。”  好兆头,池张同意:“好说,就现在,找他最利索。”  **  待业中的易兰舟,接到池张召唤爬楼回到“疯长科技”的时候,看到满办公区的萧条光景,连声叹息。  池张见他来了,忙掐掉手头刚点上的烟,招手:“易教授,这儿。”  被学校解聘过的易兰舟听到易教授这词就拧眉,觉得简直是此生最大的讽刺。    池张指指封疆,向易兰舟介绍:“封疆,你隔壁工学院的人,高考压了你前池总一头的好哥们。”  随后又指指易兰舟:“易老——”  易兰舟顾不上扶火急火燎往这儿赶,一路跑,跑到下滑的镜框,急忙打断池张:“程序猿。”  共三个字,他说得喷火箭般快,末了还厄池张一眼。  池张:“……”那个“师”字还就真被易兰舟给堵回去了。  他就那么嫌弃老师这个词?这么避恐不及?    封疆和易兰舟礼节性握手。    池张旁观并插话:“老易,拿到新offer了没有?”    三十二岁的民间赐封教授职称的易教授,又如初见这“无人区”时那般叹了口气:“我这履历,出去人家以为是瞎编的。”  池张:“这事儿怪我。我当年投胎偏了,没姓马,要是背靠大树马爸爸就好乘凉了,要是成功了,甭说别的,哪怕你在疯长扫过地,这么点事儿写进履历里都能发光。”  易兰舟:“……”老板这么不着调,难怪公司玩完。  封疆:“……”虎。    池张这话刚落,手机震。  池张扫了眼屏幕,拧眉:“艹,房东。你俩先聊着,我去跟这债主墨迹会儿。”  **  池张一走,易兰舟便对封疆道:“我见过你。”  这不在封疆意料之内。  易兰舟略微回忆了番,说起细节:“大二吧,校里面自行车协会的活动,我路过。”  提起“校”这个字,他都说的生硬,太耿耿于怀,不能释怀。    易兰舟:“没记错的话,是你们有执意冒风险不听劝的队员,坚持要做危险动作。当时你从一众队员里走出来,把那个刚做完准备动作,坐在车座上的女生,连同她那辆自行车,一起扛起来,或者说端起来?挪走了。那女生没了声,原本窃窃私语各种担心的其他人也散了个干净。问题完美解决,虽然方式有些出人意料。”  那是易兰舟被N大卸职前的最后一个学期。  那几个月里的事,他记得格外深。  那个学期戛然而止的时候,他的教书育人的前半生随之一起结束。  易兰舟清楚记得那个男生从人群中走出时步生风的干脆,也记得盛夏流光打在那人眉眼上耀出的果敢。    那么久的事了,于封疆记忆里已经模糊。  那时到底年纪小,不怕事儿。  恣意张扬的都是古早过往了,封疆无意多谈:“中二期,让您见笑。”    易兰舟摇头,瞄着远处边跳脚边打电话的池张说:“他要重新开始?”  封疆肯定:“是。”  易兰舟又问:“你们一起?”  封疆反问:“您猜的?”    易兰舟认真看着封疆,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  隔着镜片,封疆仍能看到他眼底真心实意的担忧。  七岁之差,是半个长辈。  易兰舟仍带着前半生的教师生涯带来的慢条斯理:“是我希望的。他那个人,有想法,但天真莽撞,需要人时时拉他一把。该下决心的时候,又犹豫磨蹭,死拖。极容易抓住机会,又容易错过机会。”  天真莽撞,犹豫磨蹭……  封疆脑海里反复回念这些词,易兰舟柔字声里一把刀,剖析人算准,同他多年来对池张的了解一致。    易兰舟:“就比如,那天我搬东西离开,关门前问他,如果从头再来,他给自己定什么目标。你猜他怎么说?”  封疆心里有个答案。  易兰舟笑了:“10年,估值200亿。”    封疆从易兰舟脸上看出他没脱口的另外两个字——荒谬。  是不看好,是觉得那是天方夜谭?    从易兰舟脸上收回视线,封疆垂眸看着楼底街道上的匆匆过客,每个人于宇宙都是蝼蚁之小。  但这每一份蚂蚁之力,都无人敢小觑,或于某日能撼动这蓝色星球。    易兰舟拧眉表示不赞同:“总是不知道脚踏实地,口出狂言。”  封疆轻嗯,无声嗤笑,不带感情色彩。  他从易兰舟脸上没看出恶意,但看到了被束缚的想象力。    就算是痴人说梦,每个人也有痴人说梦的自由。  人年纪越长,血倒是会凉,梦也不敢做了。    整个空间静默持续了两秒。  封疆才道:“不是10年,是5年。”  半是认真立誓,半是调侃眼前这位古板认真且中庸无甚抱负的前辈。  易兰舟果然受惊,再度换了脸色:“?”    从疯长科技所在楼层垂眸往下看,视野内的楼宇广厦间,仿似延伸出一条通往未来的路,一条写满无限可能的路。  封疆解释:“拿10年去拼这200,太久。”  谁都等不了。  创业如血海逃杀,不能活,便是死。  不争朝夕,便死无全尸。    10年,梦想的骨头都得烂了。    易兰舟眼里仍旧写着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    封疆与易兰舟对视,平静镇定。  见易兰舟神色持续紧绷,才扯了下唇,露一几不可查的笑。  从易兰舟的视角,可以看到封疆如雕五官,纯白薄衬衣,以及宽肩、薄唇,那双唇再度开启,道:“怕是让您失望,我一样是个莽撞,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  易兰舟眸色更为复杂起来。  封疆:“我的肩膀不是摆设,这次要是败了,他这个一百多斤的人,我撑的起。”    这世界上很多人觉得不切实际的东西,都有另一些人替他们切实看到了;那些很多人觉得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每一天都有人将其变为现实。    何况,这些年,他们都不是只读圣贤书,是有备而来。  多的是易兰舟不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