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五年正月,大雪。 适逢正月十五,原是上元节,金陵城里却不见一盏花灯。大雪三日不停,城内已是白茫茫一片,虽说才过了年,但是农户商贩家门口没挂桃符,街道上也冷冷清清,不见孩童放鞭嬉乐。青石道上的积雪被车马碾出的污迹,不多时又被大雪涂白了。 上了年岁的老人家说,这是老天爷在给战死沙场的英魂们戴孝,故而今年才下了那么一场大雪。 天启四年腊月初三,漠北大捷,羌戎战败称臣,划山而治。大周终于结束了将近三十年的战乱,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大周经此一战,失了好几名骁勇的将领并万数的精兵,圣上大哀,命举国服孝,禁丝竹酒肉,民间百日内不得嫁娶。 故而这个年,是大周开国百余年来,最冷清的一个年。 禹王府里,院子里覆了厚厚的积雪,供人赏玩的梅树和翠竹都被积雪压弯了,有些树桠因为无法承重,已是折断,露出可怖的伤疤。雪下得实在太大,回廊里都铺上了草帘,以防主人家滑倒。 时年二十四岁的禹王楚翌,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只留下三岁多的儿子和身怀有孕的妻子。是这次战事中阵亡之人中品阶最高者。 相传禹王自小聪慧非常,文韬武略俱佳,更兼相貌英俊,风流倜傥,自少年之时崭露头角便广受京中女郎爱慕,此番禹王英年早逝,不少女郎日日以泪洗面,秦淮河畔的乐坊都挂上了白幡,不时有哭声阵阵,哀婉凄凉。 楚渊淳从厚厚的帘子里探出个小脑袋,庭院里是茫茫的白,再抬头一看还是白茫茫一片的帐幔,晃得人眼晕。 这几日雪那么大,今日积雪又厚了几寸,他寻摸着要不要去找母亲,让她今日不要过来看自己了,这天寒地冻,一时受了凉或是不甚滑了脚,母亲如今腹中还怀着妹妹,应该歇着才是。 “小郎君病才刚好,莫要再受凉了,免得夫人担心!” 说话的是楚渊淳的乳嬷嬷,这嬷嬷容长脸,有些微胖,说着是怕他受凉,实际上则是故意把帘子拉开了,冷风嗖嗖就往屋里灌。 楚渊淳不理会这老货,连忙缩了回来,避过冷风,自己取了架子上的斗篷来披好,动作一气呵成,戴好了兜帽就往外冲。 “小郎君……”乳嬷嬷的呼喝声被风雪所吞没,离了人的楚渊淳快意非常。 这一世,他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娘亲!!儿子来看你了,可有觉得惊喜!?”楚渊淳一进屋,在地上蹦了两蹦,抖掉身上的积雪,迈着小短腿就往里间跑去。 楚渊淳的娘亲姓阮,名丹绮,其靖勇侯和两位兄长也在此役中战死,靖勇侯府如今只剩下两个男丁。一个是他十一岁小舅舅阮丹泽,自小就是个病秧子,再有一个就是五岁的大表哥阮念北,都还是两个没长成的娃娃。 “这样能跑能跳,必是好了。” 阮氏原是在榻上缝着一只虎头鞋,见儿子来了,连忙放了东西欲揽孩子入怀。一蹦一跳的楚渊淳想起什么来,半道停了凑在火盆边烤了烤,去了寒气,等到手脚都暖乎乎了,才往香喷喷的娘亲怀里钻。 “小妹你今日可乖?” 楚渊淳摸了摸娘亲的肚子,和里面的小妹问好,阮氏已经怀孕五个多月了,开始显怀了。不过照着楚渊淳前世所见,怀孕的妇人多会长胖的,可她的娘亲太清瘦了,肚子也不够大,怪不得前世妹妹生下来那样小,自小汤药不断,母亲也因为产后失调,挣扎了一年多,死的时候瘦得都脱了形,因为放不下俩个孩子,气绝之后都没阖上眼。 想到这里楚渊淳有些想哭,把头又往阮氏的臂弯里埋了埋,还好啊,老太爷给他个机会让他重生,虽然一醒来就不得不接受爹爹战死的残酷现实,好歹他还有娘亲和未出世的妹妹。 这辈子他绝对不会让那些人得逞的! “怎么又是满口的妹妹?”阮氏摸了摸儿子的小脑瓜,儿子真是太皮了。 前几日见家里池塘结了冰,也不知哪里生的胆子,小小一个踏上冰面又蹦又跳,那冰又冻得不结实,最后楚渊淳就掉进了冰窟窿里,而后还是阮氏果决,强灌了好几剂汤药把儿子从鬼门关抢了回来。 好在病了一场也懂事多了,先时因为要料理丈夫的后事兼之身怀有孕,阮氏难免精力不济,顾不过来,儿子好像有些记恨自己,都不如往日亲昵了。这么一病之后,小家伙又变得很粘她,每日早早就过来了,还不忘和还在娘肚子里的小妹问好。 “夫人,小郎君可是过来了?”只见徐嬷嬷掀了帘子进来,笑得十分谄媚,看得楚渊淳想吐。 “小郎君以后莫要这么乱跑了,夫人你也管一管,这才好了,万一又磕了摔了,老奴看了也心疼。” 楚渊淳还没在娘亲怀里待热乎呢,这碍眼的东西又来了! “我才没有乱跑呢!只是来找娘亲,再说我若摔了,那最心疼的当然是娘亲!” 楚渊淳说罢还香了自己的亲亲娘亲一口,虽然他前世死的时候都二十几岁了,可他在阮氏面前,永远都是她儿子啊!居然有机会再见到活的娘亲,自然是要多亲几口了。 “今后就让他在这里睡吧!省得他两处跑又受了凉。”阮氏吩咐道,她这几日好些了,孩子总是要放到眼前才能安心。 “这怎么成?夫人还怀着身子呢,小郎君正是爱玩闹的时候。”那乳嬷嬷赔笑道,若这孩子起居都和阮氏一处,二人必然母子情深,到时候这小郎君还会记得她这乳娘吗? “闭嘴!我虽然爱玩闹,可也晓得母亲肚子里有妹妹,我如今已经会自己穿衣,吃饭,解手,洗脸,就要和娘亲住一处!”楚渊淳前世就是个嚣张跋扈的性子,如今扮起小娃娃倒是信手拈来。 徐嬷嬷被这小爷的气势吓了一跳,闭嘴这种话也只有老太太怒极了训斥下人才会说,瞧这小郎君并不是气急了乱骂人,也不知哪日学的,倒是有模有样。 徐嬷嬷怕再这么下去招了孩子记恨,也不敢再劝,立刻换了一张面孔,涎着脸皮问楚渊淳要不要把这个搬过来?要不要把那个搬过来?可把他恶心坏了。 阮氏见儿子气鼓鼓的模样,觉得可爱极了,自己儿子好歹还是能分清好坏的。阮氏本身也不大看得上这奶嬷嬷,不过是家里婆母给的,不好不要罢了,儿子毕竟吃了这人一口奶,怎么说也不能苛待了她,免得将来给儿子落个苛待下人的名声。如今丈夫没了,教养儿子的重担便落在了她这娘亲身上,阮氏早就想把孩子挪过来和自己一起住了,这小家伙自己闹着要过来,她也就顺其自然了。 楚渊淳亲自指挥着下人们搬动东西,除了床榻,还有自己平日喜欢的玩意儿,外加一本幼学琼林。 前世父亲走的太早了,楚渊淳才将将记事。在红尘中蹉跎了那么多年,早把父亲的模样忘了个一干二净,只记得父亲是十分英俊的,以至于后来楚渊淳大了,旁人见了他的皮相,都说他长的好,有他父亲的影子。 楚渊淳对父亲最后的印象像,就是这本幼学琼林了,楚渊淳满了三岁之后,父亲就会给他念些书,他人还小,旁的也记不得,父亲很耐心的教他一句句念,拿的这本《幼学琼林》,还给他解释每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只可惜这本书还没念完,楚渊淳的父亲就接了圣旨披甲上阵,自此和家中妻儿天人永隔。 阮氏见儿子小心翼翼的用一方丝巾将这书包好,不禁想到先时丈夫领着儿子歪在榻上念书的情景,心中一酸,不可自制的滴下泪来。 “娘亲不哭,妹妹会难受的,就算爹爹不在了,淳儿以后也会把这本书念完的!淳儿以后还会念好多好多书!” 楚渊淳摸摸娘亲的肚子道,对了,他这一世必定要当个学识渊博,出口成章的才子,才不要做那不学无术,粗鄙不堪的纨绔! 儿子这几句话,说得阮氏熨帖极了,连忙收了泪,让人准备摆饭。他们娘俩有好些时候没在一处吃饭了。 和娘亲一起用饭,楚渊淳高兴极了,想着今日必定要多吃几碗,这样娘亲见了高兴不说,自己也可以长得健壮,只有长得又高又壮,才能更好的保护妹妹和娘亲,前几日吃药吃得嘴了都没了味儿,又对着这满肚子坏水的乳嬷嬷,他可是吃不好睡不香。 家里的饭食厨房里一起做的,到了吃饭的点儿,各房里的人自己去领。他们这边的饭每次都是阮氏最信任的陪嫁丫头忍冬去领的。 忍冬去了厨房,说了大少奶奶这边可以摆饭了,为了表示对大房的重视,这李厨娘亲自送了饭菜来。 楚渊淳一见摆上来的饭菜,立时就黑了脸,她娘亲如今肚里还有妹妹,怎么尽吃些青菜豆腐,饶是前世楚渊淳再怎么无知混账,也知道怀孕的妇人是要好好将养的,上面怎么能给娘亲吃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