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秀,尔伲帮娘看看,这信上都写了什么?” 冬秀刚从书房回来,就看见江吕氏拿着一封信,坐在太师椅上,眉头打成结,一副苦恼的模样。 “吾不识几个字,读不通的。”冬秀瞅瞅江吕氏,“吾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哦,娘倒忘了,尔伲才刚刚启蒙,怎识得这些个字。”江吕氏一拍脑袋,“哎,当年爹也就让娘——也就是尔伲外婆,教吾如何看账本,这读信还是头一回。这下如何是好?”江吕氏一手攥着帕子,“这信是尔伲小叔叔寄来的,小叔叔渠在东洋,多少年没和家里联系,突然来信,吾这心哪……哎。” “不如让外公来读啊,外公识得字有许多。”冬秀说话一股稚气,歪着头瞧着江吕氏。 江吕氏一愣,笑容紧了紧,“尔伲外公是吕家人,娘是江家人。” 这话意思很明显,江吕氏不想让吕老爷子知道这件事。 冬秀闭上嘴巴,不说话了,她乖乖站到一边,不动声色的往江吕氏身边挪动,趁着她一个不注意钻进她怀里,眨巴着眼睛往信件上瞧。 等江吕氏反应过来,冬秀已经一目十行的将信看完,脑子转得飞快。 这位来信的小叔叔身在东瀛(日本),并且在一家未来十分有名的化妆品公司当学徒。 这家十分有名的化妆品公司现代人再熟悉不过,它名为——资生堂。 取意于《易经》的名字,赋予这家成立于1972年的公司极为美好而充满传奇色彩的开端。 “至哉坤元,万物资生”——资生堂。 孕育新生命,创造新价值,这便是资生堂的涵义。 虽然现在这家公司还并非是一家化妆品公司,而是一家药房,只不过卖的是西药而已。 冬秀记得,这家西药房之所以在当时出名,是因为这家店的创始人——福原有信成功研制出全日本第一瓶牙膏,以飓风般的速度取代当时市场上流行的洁牙粉,亦让“资生堂”这个名字在日本彻底打响。 现在距离福原有信研制出牙膏已经过去好几年,可日本流行的牙膏不代表中国也有——更别提在这样一个落后的小镇子上,能用上洁牙粉已经阿弥陀佛啦。 尽管这封信写得罗里吧嗦,但无外乎是这位素未谋面的小叔叔暗暗地炫耀自己在东瀛混得不错,另外向江吕氏和未曾谋面的她问安。 为表心意,这位小叔叔寄上几盒牙膏和两瓶尚在研制中、初见成效的蜜露,希望她们喜欢。 冬秀正琢磨着这位叔叔突然联系她们的用意是什么,中日战争刚刚打响,今天信便送到,意味不言自明,她还没往深处细想,江吕氏抬手摸摸她的发顶,招呼道:“霁月,尔伲去把管账的叫来,吾有话跟渠说。” “是。”霁月打起帘子,低眉顺眼地应道,踩着小碎步走出屋去。 看见霁月离开,冬秀从江吕氏怀里钻出来,走到桌案前,盯着那两盒牙膏和两瓶蜜露瞧。 资生堂的蜜露是个好东西,可惜寄过来的是未完成品,用在脸上很容易过敏。牙膏便不一样,这个东西大人小孩都可以用,味道最起码比她现在用的竹盐要好。 江吕氏刚一抬头,就发现女儿盯着桌上两罐儿寄来的物什,一副想要又十分为难的表情,怎么看怎么可爱。 “秀儿想要什么就拿去吧,尔伲不用担心娘,这些娘用不着。”江吕氏说。 “这好像是擦脸的,娘不用吗?”冬秀小心翼翼的把一瓶蜜露从桌上捧下来,这半成品的颜色不是日后的酒红色,而是樱花粉,像是婴儿脸上的红晕,非常美丽。这样想着,她便把瓶子上的瓶塞拔下来,把瓶子举到胸口前,另一只手顺着瓶口往鼻尖扇了扇,一股伴随着花香的酒精味儿扑面而来,把她呛个正着。 冬秀赶紧忍住想打喷嚏的冲动,慌忙把瓶子盖好放回桌上,一股痒意直冲脑顶,再也忍不住—— “阿嚏——” 一个惊天的喷嚏从她的口鼻窜出。她慌忙拿出帕子捂住,瓮声瓮气道:“这味儿也太呛了。” “哈哈哈,”江吕氏看见女儿这幅窘样儿,情不自禁的哈哈大笑起来,笑半天才停下来,说:“这里头都掺了种种复杂的玩意儿,要不怎么能起作用?颜色看着还怪好的,粉嫩嫩,想来佐料放的一定不少,尔伲年纪小,受不了这味儿正常。丹霞,尔伲过来,把这东西收起来。” 丹霞迈着小碎步子刚走近,这边儿霁月就领着管账的打了帘子进屋,笑着说:“夫人。” “霁月,丹霞,收拾好了就先下去吧,秀儿,到娘这儿来。”江吕氏招呼冬秀,一边吩咐两个丫鬟下去,一边将目光慢慢挪到管账的身上,悠悠道:“族中来信,尔伲也是江家人,便代吾看看这信上写了些什么吧。” 管账的只点头应诺,心思一转便知道夫人的言外之意——我不识字,你来读信。 这差事也不是一回两回,管账的熟能生巧,从桌上捧起信便慢条斯理念起来,虽然用得是不怎么标准的官话,可江吕氏到底听懂了。等管账的全部念完,她早已眉心蹙起,冷笑道:“打得主意倒是好得很!” “一点子胭脂水粉就想收买吾,也太瞧不起吕家和江家了。”江吕氏说。 “夫人,不光是胭脂水粉,还有一匣子……一匣子金元宝。”霁月小声地说。 “江家难道缺钱?报信的人呢?钱带走,礼物收下,作为族中一员,渠随时可以回来看望,可渠若是要为东瀛人从这里得到什么,江家不欢迎。”江吕氏目光炯炯。 “夫人,直接拒绝的话……”管账的有些担忧。 “东瀛人昨个正式同大清开战,这节骨眼子上,在东瀛的族中兄弟来信,还送来一匣子金子,用脚都能想明白他们打得什么主意。如果今天吾收下这金子,明天吾送上的就不知是什么了。爹曾经同吾说,东瀛人自古以来就对中原虎视眈眈,前朝时就经常骚扰阿啊边境,现在丑恶的嘴脸彻底暴露,只有直接拒绝这一个法子,一点犹豫都不能有。”江吕氏抬起手,“把这烫手山芋还给送信的人,这件事只烂在肚子里,当没发生过。另,尔伲回信一定写清楚,作为族人,渠随时可以回来,吾很欢迎,但若存有别的心思,以后也没必要往来。” “是,夫人。”见江吕氏坚持,管账的也不好再说什么,和霁月对视一眼,接过盛满金元宝的匣子,躬身离开。 “娘在担心吗,能和秀儿说说么?”冬秀看见江吕氏一手撑着脑袋,蹙起眉头,双眼微闭,一副难受得不行的模样,试探着询问道。 江吕氏睁开眼睛,用眼神示意下人退下,将在座位前仰望着她的冬秀抱起来,放在膝头上坐好,搂着她说:“是啊,娘在担心。” “担心这泱泱大国破碎的瓦片,会把阿啊这些小老百姓压得喘不过气来。”江吕氏摸摸怀里冬秀柔软的头发,将眼中的担忧隐去,笑着说:“娘在担心,娘的秀儿什么时候少些烦恼,多点快乐,多笑笑,小脑袋里别总想着这些事情。这些不碍着尔操心,这是大人们的事情。” “可秀儿总要长大的呀,不能现在说嘛?外公今天讲课有讲‘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秀儿和家、和族、和国是拴在一起的,秀儿也要知道国家发生什么事情。”冬秀睁着一双丑萌的眼睛说。 “尔伲个小蜜呢!”江吕氏对冬秀的执着很是无奈,“如果尔伲真想知道,娘只能说,大清现在正在和外国打仗,而大清的敌人,正是刚才送东西给江家的那位小叔叔所在的国家,一般叫东瀛,也叫日本。” “为什么它要打阿啊呢?娘又为什么要拒绝小叔叔送礼来的东西?”冬秀问。 “因为东瀛人自古以来,就被教育成自己的东西不是好东西,别人的才是好的,中原的才是好的。尔伲外公曾经给娘讲过一个故事,说东瀛的夫子是这么教育学生的,在上第一堂课时,夫子会在手里拿一个苹果,对学生们说:‘看见昂手中的苹果没有,又红又甜,是不是很想吃?昂告诉尔,这苹果只有中原才有,想要得到,那就自己去抢’,时间一长,谁都知道中原才有好吃的苹果,都对中原大地充满渴望,想要得到的已经不止只有苹果,还有更多的……” “更多的……”江吕氏声音渐低。冬秀追问:“更多的什么?” “秀儿第一个问题娘已经回答,第二个问题娘是不是可以不用说了?”江吕氏揉揉冬秀的脑袋。 “可娘答应昂,说要回答昂的问题的。”冬秀道。 江家和吕家对未来势态的看法及对国家的态度对她以后的发展起到极为重要的作用,以小见大,江吕氏既然和吕老爷子都是“爱国人士”,那么她有必要了解他们“爱国”的程度,眼下这位族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好吧,娘告诉尔伲为何以前其他族人送来的东西娘一般都会收下、而这回不收的原因,因为这收下的不仅仅是礼,还有一个允诺。” “允诺?” “对,一个允诺。就像秀儿送东西给刚认识的朋友,朋友接受表示渠接受尔伲的友谊,而若是渠拒绝,也代表渠拒绝和尔伲往来的意愿。娘这么做就是接受尔伲小叔叔单纯地和族中联系的意思,却拒绝小叔叔背后其他人往来的意愿,若是尔伲小叔叔不能接受,那江家和渠联系的必要也没必要有,所以娘才让你将那些小物件儿收下,而娘让管账的把元宝退回去。秀儿,在国与国面前,如何处理一件事很重要,因为谁也料不准以后会发生什么。” “可……阿啊这里只是个小地方啊。”冬秀意欲再探。 “地方不分大小,事情也不分,就看尔伲怎么看,江家历代出的人才少么?保不齐,以后秀儿也能为阿啊江家争光!娘回答完秀儿的问题,秀儿是不是应该乖乖听话,去温习功课呢?” “是。”冬秀极为听话的点点头。 “那秀儿要和娘拉钩,秀儿从今朝起,读书上便不得懈怠,既然放弃裹脚,秀儿要加倍读书才行,要不然娘会很失望,若秀儿不想让娘失望,便好好读书,好不好?” “嗯,拉钩。” “一百年,不许变!” 一大一小两个拇指相贴,一颗种子从今朝种下,注定在未来长成一棵参天巨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