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不单单是八国联军把这片土地上的皇室欺负到泥里,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人们被炮声轰醒,又迷迷糊糊胡地昏睡过去。 人们该奶孩子奶孩子,该抽大烟抽大烟,麻木地过活。他们不知道,新一个一百年里,这片土地上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冬秀站在女学门口,却恍然生出一种站在风浪里的错觉。明明已经是二十世纪,但天空却仍旧一片漆黑,在这一片漆黑里,她朝着棠皎的背影呐喊:“皎皎,你给我站住!” 棠皎慢慢转过身,疑惑地望向她吗,她的衣裳被风吹皱,似一朵海浪里的残花。 冬秀向棠皎跑去。她看见天空翻出一丝鱼肚白,看见漆黑的夜被撕裂,苍穹被翻动,她看见女人的笑颜和洁白的云彩,她看见自由的火光、飞溅的鲜血,最后,她看见棠皎迷惑的脸。 “我去格致书院后,每星期给你寄一封信,你如果放弃学业或者放任自己堕落,我第一个不答应!”冬秀喘着粗气,紧紧抓住棠皎的双肩说。 “我就那么一说。”棠皎嘴里这样说,眼神却四处飘。 “你说,你绝不会放任自己堕落,管好自己,就算以后当老姑娘,你也绝对洁身自爱,一个人也要好好过活。”冬秀望进她的眼睛里,认真道。 “你!”棠皎觉得莫名其妙,不由得蹙眉,但被冬秀死死地盯着,她还是张口道:“我,棠皎,从今天起,绝不放任自己堕落,我会管好自己,就算以后当老姑娘,嫁不出去,我也绝对洁身自爱,一个人也要好好过活。”说到最后,棠皎木然的眼神慢慢恢复神采,她一眨眼睛,一滴泪掉出来,悄无声息地滑进她衣襟里。 “好,我们拉钩,如果你管不好自己,堕落下去,那么就让老天把恶果全部降在我的头上,我们说好的荣辱与共,我从来不当它是假话,我们拉钩!”冬秀拉起棠皎的一只手,自己伸出小拇指,就要挽住她的,却被对方制止:“你干什么?这可不能开玩笑,你放开我!” “你如果好好的,怕什么后果,拉钩!” “我不拉!冬秀,我求求你,饶了我好不好,我真的……”棠皎忍不住带上哭腔,“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安慰我!我很难受的!你就不能放弃我吗?明明我让你管好自己,你为什么还要回来管我!” “因为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一个悲剧了,你懂吗?”冬秀平静地说完,将举起的手慢慢放下,“如果你不拉钩,我们就签字画押,总之,我不会放任你随波逐流,哪怕你自己要掉进泥坑里,我拖也要把你拖上来、拽也要把你拽回来!不管用什么办法,什么手段!” “我拉钩,我拉钩还不行吗?”棠皎情绪波动地厉害,忍不住哭出声,她颤巍巍伸出自己的小拇指,和冬秀的勾到一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谁要变,谁就陪她一起变!”两指按在一起的时候,冬秀接道。 “你这是什么话!我说了不许乱说!”棠皎急得直跺脚。 “所以你一定不能违背今天的诺言,否则我也会跟你一起倒霉。” “呜呜呜,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棠皎忍不住又哭了,瓜子脸抽巴成苦瓜脸。 “因为我是你朋友。”冬秀抱住棠皎,“我希望你好好地活着,就像你希望我好好活着一样,我还希望敏琪还有方怡大家都好好地生活、每个人都活得开心。” “你就仗着文学好,老拿这些好话花我,我还老是被你感动地痛哭流涕的,你都坏死了!”棠皎在冬秀背上轻轻捶一拳,又把她搂得更紧,“我会好好学习,找个好工作,绝不拖你的后腿!我答应你!” 棠皎拉着冬秀的手坐在长椅上说了好久的话,把长时间憋在心里的情绪一股脑发泄出来,冬秀只静静地听,在她说到激动哭泣的时候递上一块手帕。等她彻底发泄完,冬秀给她买一包松子糖:“吃点甜的,心里苦的话,嘴里不苦也能好受一点。” “你也吃一颗。”棠皎一双眼睛肿成桃子,捏起一颗松子糖递到冬秀嘴边:“你心里也不比我甜到哪里去,吃一点能好一些。” 冬秀接过松子糖放进嘴里,松子糖香且甜,但那味道进不了她的心。以前松子糖做得最好的是曼路,她还会做秃黄油,还会做蟹黄包子,可现在,再也吃不到了。 “想哭的话,就哭一场,我都丢过人了,你怕什么?”棠皎用手指捅捅她,说。 “我不想哭,真的。”冬秀把松子糖“咔吧咔吧”咬碎,咀嚼完咽下,“我马上要去租界那边先看下房子,回头写信给你。” “租界那边有电话,你打电话给我就行。” “打电话没有写信好,你那点心思瞒不过我。”冬秀站起身,“下次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如果你感觉实在挨不下去,就买一包松子糖来吃,要不然,我给你寄也行。” “坏死了你!算啦,你学习那么忙,我可不敢耽误你时间,江大学者。”棠皎毒舌的劲儿又回来了,不过一双肿成桃子的眼睛没有了以往的气势,“你在租界那边可以和敏琪联系上,只是她的书院离你的要远一点,你下午要是没课的话,可以去看看她。” “好的,我下午办完入学手续后,就去看看她。”冬秀点点头,“就这么说,我先走了,你保重,好好照顾自己,我希望下次见到的,还是那个苹果脸的皎皎。” “说谁脸大呢!看我不打你!”棠皎佯装愤怒道。 “你呀!”冬秀比个鬼脸,撒腿就跑。 格致书院坐落在英租界福州路上,它于同治十三年,也就是1874年由重臣李鸿章倡议、近代著名化学家徐寿和时任英国驻沪总领事——麦华佗联合创办,至今有二十六年的历史。 在这个年代,转学也是很常见的,但是女学生频频转学,冬秀可能是头一个。匆匆看一遍琼斯女士为她租的房子和请的女仆,她便往新书院走去。 书院离冬秀的住处很近,就隔着一条街的距离,冬秀本来想一个人出来,奈何那位个子高挑的金发小姐姐不答应,非要陪她出来,结果就是——现在她们俩被三个不怀好意的外国佬赌在路上,想走都走不了。 正当冬秀着急的时候,一道熟悉的上海腔在她们背后响起:“死走死走,哪来的酒鬼,喝得醉醺醺的臭死个人!” 冬秀回头一瞧,居然是前几个星期那位不讲理的车夫,车夫显然也认出她来,驾着车嘴巴不停道:“叫侬死开!再不走开,吃鞭子!” 那几个外国佬乌拉乌拉一阵愤怒地胡言乱语,最后其中一个在另外两个耳边说了两句什么,他们虽然面上愤怒,可还是一步步离开了。 “谢谢啊。”冬秀看那几人的影子消失不见,立刻向车夫道谢。结果这位车夫眉毛一扬,“行嘞,别跟阿拉说这些,都是少爷看侬被这几个白鬼找麻烦,叫阿拉来帮侬。”他话音刚落,马车里那位少爷的声音响起:“怎么就您一人到租界里来,棠小姐呢?” “棠小姐?”冬秀眼珠一转,“你特地打听她的名字做什么?” 马车里沉默半晌,“我就想正式给她道个歉。” “真是正式道歉?嘶,不过皎皎她最近心情不太好,啧,恐怕听不进去呢。”冬秀心念电转,没有直接回答他。 “心情不好?怎么回事?”那位少爷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焦急。 “那我就无可奉告了,毕竟我和您素不相识,告诉您这些我已经尽力,您如果真有心,不妨直接跟她说,问问她是怎么回事,至于机会嘛,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告辞。”冬秀洒脱地一拱手,心里却有点小雀跃。 嘿嘿,没想到在清末居然能撞上“霸道少爷爱上我”这样俗气又甜蜜的桥段,还是发生在她好朋友身上,真希望这个“少爷”是个有担当的好男儿,她也真希望上天能赐给棠皎一段好姻缘,驱散她头顶的阴霾。 虽然这个少爷看上去来头不小,但冬秀不确定她是不是棠皎的良配,她不想擅自主张别人的人生。如果这位真的有心,那就自己去问她,相信有心人定成眷属,她期待着好友的佳讯。 冬秀默默在心底给自己的助攻点个大大的赞,一边哼着贝多芬的《Ode an die Freude》(欢乐颂)往书院走去。 格致书院一看就和裨文女书院的画风完全不一样,后者观之像一位彬彬有礼的淑女,前者望之则是一位戴着眼镜、穿着大白袍子的科学家。 接待冬秀的是牧师潘慎文,他是几位西洋董事之一,却也说得一口官话:“你的成绩单和琼斯夫人的推荐信我已经都看过,我同意你直接读我们的高级四年级,只是我们书院是分班上课,且分为矿务、电学、测绘、工程、汽机、制造六个专业,每个专业下还有细分。哎,如果你早来两年,王韬山长说不定会为你专门开课。这六个专业有你喜欢的吗?” “相对来说,我更喜欢矿务学和电务学。”冬秀想了想说。 “这样吧,鉴于你是我院第一个女学生,我会和几位导师商量怎么给你安排课程。我们这里平时公开课不少,考试也不少,每月礼拜六是考试的日子。我们有四季课士,也有夜课,都很有趣。虽然不比就几年前傅牧师和王韬山长在的光景,可课程的先进度仍是全上海数一数二的。以你的成绩,先去一班跟着上课吧,你在里面年纪最小,我跟先生说一声,让他照顾你一些,那些男孩子有些调皮,我们走。” 潘慎文带着冬秀走过一间间教室,来到一间门上标有“高四级•壹班”的教室前停住,敲门道:“栾先生,这里有一个插班生,是个小囡子,你多照顾一下,这是她的成绩单。” 栾学谦是一位留着一把胡子的洋大叔,却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他来大清多年,对这里的风俗人情很了解,这是他第一次在这里收女孩子做学生,倒有些稀奇,他反复端详手里的成绩单,点点头,“你个子矮,坐第一排吧,那边是你的家属吗?让她到空教室里待一会儿吧。我教得是化学,还有一堂课的时间,你今天先听听适应一下,看能不能跟上,跟不上的话回头我给你补课,到时让你家仆人到书院来给你带饭。下课的时候我们聊聊你的学习课程,好了,停止喧哗,继续上课。” 来到这间教室,冬秀有种瞬间穿越回21世纪的感觉。这里无论是学习的内容还是氛围都和后世很像,甚至比后世还要先进。没法子,学生们一个个都不是生长在温柔乡里的,现在大清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刻,这些新一代的莘莘学子们都学得非常认真,虽然她的到来引发一小片骚动,大家看她的眼神比较古怪,不过受西学长时间的熏陶,这些学生在表达过好奇后就继续认真地听讲了,没有一个搞小动作走神的。 栾学谦在台上讲氧化还原反应,黑板上挂着一张元素周期表。这时候化学元素周期已经有了中文的写法,而且这种写法还是本书院的几位创始人之一——来自英国的傅兰雅先生带着助手徐寿等人发明的。一个英国人如果没有深厚的中文功底和对在大清传播文化的一腔热血根本做不到这么多,栾先生在台上讲得飞快,讲台上还放了一些道具,方便他演示。 冬秀听得津津有味,她在裨文女书院的时候,数理化是由贾斯敏、那位红发女夫子教授的。 贾斯敏在数理化上可以被称为是一位天才,她教学方式堪称不拘一格,连对数学有些头疼的冬秀都能把卷子做得溜到飞起。因为冬秀认真的缘故,贾斯敏也倾囊相授,她制定的课表极为任性,她觉得你这个板块的知识学透了,那就跳过去,学下一个,每学完一个板块总能和上一个板块的知识牵在一起,贾斯敏出的题目刁钻,但冬秀偏偏就吃她那一套。数理化她其实已经啃到前世本科的程度,因为贾斯敏怕她数理化拖她考试的后腿,所以提前把微积分、有机化学之类的课能上的都给她上了,卷子习题这半年她做到吐,要没有前世的积淀根本学不下来,所以猛然看见这些很基础的东西,就有点懒洋洋的。 栾学谦先生也是发现了这一点,于是就在黑板上写了两题,让她和另一个十六七岁、留着半月头的少年上台解题。她有贾斯敏的独家秘笈指点,直接心算,“唰唰”两下写好答案,干净利落。那个少年比她晚几分钟写完,估计是她做题的速度给他压力有点大,中间断断续续写写擦擦才把一道题答完,这位回座位的路上一张脸涨得通红,头都不敢抬,光溜溜的脑门在阳光下很是晃眼。 一节课的时间过得很快,下课的时候,栾先生把她叫到跟前,仔细地询问她的学习情况,冬秀都一一照实回答。先生一听是贾斯敏女夫子教得数理化,立刻变得有点不淡定,言之凿凿道:“你直接到高六级•一班来上数理化有关的学科,如果感觉课程简单,课后我给你单独补习,不过,贾斯敏居然给你教到有机化学和无机化学了,她想干什么啊?” “哦,她们想供我上剑桥哲学系,仅此而已。” 栾学谦:…… 这个×装得我不得不服! 栾学谦先生听完无言半晌,看看冬秀的小身板儿和乌黑的眼圈:“原来你在她的手下过得是这种日子,嗯,如果这是她的愿望,我也会不遗余力地完成,今天你有时间吗?我教你量子力学吧,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有没有兴趣?是不是特别有兴趣?已经动心了?”先生笑得慈祥温婉,就差没把“我看好你哦”几个大字贴在脸上。 冬秀:“……” 等一等啊,先生你的画风怎么变得那么快! 不过最后栾先生还是放过了她,可是给了她一份现场手写的课表,里面包含了所有重要的、难度系数最高的课程和值得一学的公开课。 别的学生上一门专业最多也就17门,她特喵的六门专业的主修课都要上,一共足足有26门! 想到自己以后昏暗的三年时光,冬秀就有一种直接倒地不起的冲动。 “那我先在可以走了吗,先生?” “走吧走吧,明天早课卯初一刻开始。” “课表上是卯正三刻啊?”冬秀有点懵。 “早来一小时,把化学元素表默写一遍,还有,我给你出张试题,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先生不会害你的!”栾学谦先生一副过来人的口吻。 冬秀:“……” 心累地从教室出来,冬秀还要去图书馆借课本,这里的课本独一无二,当然,栾先生让她找的书数量也是相当的惊人,从利玛窦的到艾约瑟的作品统统都有。因为她上的课比别人杂很多,所以借的书也是五花八门:《地理全志》、《大英国志》、《行军测绘》、《电学大全》、《光学》、《植物学》、《内科全书》…… 从地理到医学,无所不包,无所不含。因为冬秀借的书太多,光是那些二手课本上的笔记就够她看好一段时间。她和金发小姐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些书本搬到书院门口,她们找来一辆东洋车,一路小心护送着拉回住处。 刚把书送到地方,冬秀陡然察觉到一个让她扼腕的事实:她明天还得把几本大部头重新背到学校去!真是一把辛酸泪! 折腾完上学的事,冬秀元气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她走出门,招来东洋车,和金发小姐姐坐上去,一起去看望同在租界的年敏琪。 但是,冬秀不知道的是,此刻的敏琪已经沾染上毒•瘾,沉浸在吞云吐雾的世界中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