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且住!” 身后传来仓促的脚步声,不用转身,李述都能想象到沈孝仓皇的模样。 前途、权欲、野心、金钱……没了官位,一切都没了。他怎么可能不仓皇。 李述停下脚步,却不转身看他,语气十分淡漠,“沈大人还有何事?” 来吧,跪地磕头求饶,说自己是猪油蒙了心,不该妄自弹劾公主,顺便再把身后指使的人供出来。 这样……或许我能原谅你,保你这身官袍颜色不褪。 蛇打七寸,沈孝这种人,昔年能为了求得一官半职委身来做面首,如今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仕途被毁? 身后沉默半响,忽而传来轻微的衣衫窸窣声,接着便是膝盖落在地毯上的声音。 李述勾唇讽笑,这才慢慢转过身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关于这封弹劾奏章,臣还有话要说。” 李述走了一两步,站在沈孝面前,轻轻地踩上了他的深青官袍。 “你倒还算识趣。说罢,是谁指使你写这封奏折的?” 沈孝跪着,脊背却非常笔直,他一字一句道,“公主盛名,这奏折确实是有人指使微臣所写,专门针对公主您。” 李述追问道,“是谁?” 是二皇子,想借打压她进而打压太子的势力?又或是哪个皇子,也想在夺嫡之争中分一杯羹? 李述在脑子里迅速地将朝廷大大小小的关系网捋了一遍,却始终想不出谁这么胆大包天。 对自己看不懂的东西,李述向来非常谨慎。越是深的夜,越是容易潜藏危险。 这背后的深意是什么?为什么要找沈孝弹劾自己?那人是否知道自己曾召沈孝做过面首?可这件事发生在吴兴,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莫非自己身边有人背叛了?是谁透漏的消息呢? 李述的脑子飞快地思索着,沈孝在这时缓缓开口—— “回禀公主,指示臣下弹劾公主的不是别人,正是所有受旱灾影响的……关中百姓!” …… 关中……百姓? 李述愣住了。 饶是李述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此时也弄不清沈孝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怔了半晌,头一次教别人给弄懵了。 见李述如此反应,沈孝的脸上浮出了一丝微笑,但转瞬即逝。 李述缓过神来,冷道,“沈大人此话何意,本宫竟是不解。这偌大朝廷中,不知哪位官员的外号竟叫做‘关中百姓’?” 沈孝道,“公主说笑了。” “本宫没有说笑!” “噢……那便是公主身处高位太久,只知庙堂之高,而不知民间之苦了。” “沈孝,你到底什么意思?” “下官没别的意思。公主今日召臣本不是为了叙旧,就是想知道臣为何要弹劾您。一个寒门出身的八品小官,做官的第二天怎么就不要命地弹劾当朝最尊贵的公主殿下呢?若是没有人指使,臣怎么敢做这种事。” 沈孝还是跪着的,可灯火灼灼,却将他的身影拉的格外高大。 “可从来没有人指使臣。满朝公卿,谁看得上臣一介寒门?臣是为了受旱灾所苦的关中百姓来弹劾公主的!” “自去冬起,关中就没有飘过一片雪,落过一滴雨。关中大旱已经持续了半年了,眼看着还要继续。米市上粮价持续上涨,多少关中百姓受苦受饿,您去潼关看看,成片成片的流民已经逃荒了!可王公贵族的后院里,却堆满了数不清的粮食。 “公主您是最受陛下恩宠的公主,光是食邑就有一万石。可你有没有拿出一粒米来赈灾?” “天地堂堂,沈孝今日弹劾公主,为的不是私仇,而是关中百姓的公愤!” 沈孝深潭一样的眼盯着李述,在他这番义正言辞的话之下,李述竟忽然觉得有些……羞愧。在权谋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她竟是头一遭觉得羞愧,面对这样一个正气堂堂的人。 李述别过身去,带着几许尴尬微咳了一声,“沈大人可真是……天真啊。”她本来想说迂腐的,想了想又觉得这个词不好。 可不是天真么,一腔热血只想为百姓做点实事,也不管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也不管后果是什么。竟然有点……傻的可爱。李述倒对他有点欣赏了。 可欣赏归欣赏,关中大旱、粮食短缺,这已经不仅仅是赈灾能解决的事了。今早她刚提出了“以粮代钱”的法子,为的就是把二皇子逼上思路,让太子在东宫坐得稳如泰山。此刻她怎么可能因为沈孝这一两句义正言辞的话就毁了自己的谋略? 李述不再看沈孝,径直往门口走去。 她站在门口,想了想,终究还是好心提醒了一句,“沈大人,念我昔年折辱于你,今日这弹劾一事本宫就既往不咎了。” “本宫再奉劝你一句,你一个寒门子弟,能挤进朝堂已是万分不易,以后莫要再做这种傻事了。御史台是个好地方,低调做官,好好做事,总有你熬出头的一天。” 织金牡丹长裙慢慢消失在楼梯上,很快这屋里的所有侍女、侍卫都跟着李述离开了。 沈孝慢慢站了起来,倒不急着走,而是转身走向了窗口处。站在窗边,他看到楼下平阳公主上了车架,马车缓缓前行,最终消失在长安城的无边夜色中。 沈孝在窗边站着,将长安城的满城繁华尽收眼底,灯火通明的夜间,遍地流淌的都是金钱与权力的味道。 繁繁灯火映在他黢黑的眼眸里,仿佛一瞬间爆发出浓烈的火焰——那是野心的渴望。 沈孝微微地,露出极淡的笑容,意味不明。 他收回目光,转身离开了包厢,官靴踩在白玉棋子上,声音闷沉地仿佛踩过一地尸体。 * 车架在平阳公主府门口慢慢停下来了,红螺扶着李述下了车。 李述叫府门口通明的灯火晃了晃眼,皱眉道,“怎么回事儿,迎接谁呢?” 也怪不得她惊讶,平阳公主府里人不多,也就李述和崔进之两个正经主子。再加上李述不好热闹,往日入夜了,府门口只是挂着几盏羊角灯照明,哪儿像今天这么灯火通明的。 门房忙迎上来道:“禀公主,这是驸马爷让弄的。听说您今夜有事出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驸马爷怕您回来晚了,专门点的烛火照着路呢。” 李述却皱了皱眉,崔进之什么时候这么关心她了?无事献殷勤,莫非太子那头又要让她做什么事? 李述道,“崔进之在哪儿呢?” 门房道,“禀公主,在东院的花厅。” 说话间李述已跨进了大门,她声音冷淡,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把那些多余的灯笼都摘下来,像往常一样留两盏羊角灯就行了。” 门房连忙应是,心里却直嘀咕:驸马爷这可是一番好意呐,怎么公主不领情呢。 花厅里头,崔进之已等了半个时辰了。一盏茶叫他喝得从黄变了白,此时已经连味都咂摸不出来了,他端起茶盏来,搁在嘴边又不想入口,末了慢慢放了下去。此时便听见花厅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李述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了。 崔进之不自觉露出个微笑来,待看清李述的穿戴后,忽然又凝了笑。她今日一身华服,遍身都是金线绣成的牡丹。如此盛装,去见谁呢…… 李述和沈孝打了一晚上的交道,这会儿也有些疲了,隔着小桌坐在崔进之旁边,开门见山道,“太子又有什么事?” 不是太子的事,崔进之怎么会主动见她。 崔进之却道,“太子没什么吩咐。”默了默,他又道,“难道除了太子,咱们之间就没有话可说了。”竟是显出一分委屈来。 李述皱了皱眉,不知道崔进之今夜出了什么毛病。今夜刚见过沈孝,什么劳什子“关中百姓”把她弄得有些懵,这会儿实在懒得同崔进之绕弯弯。 李述干脆利落地嘲讽道,“咱们俩之间除了太子,那就是青萝了。那个贱婢又有什么事?” 崔进之方才还含笑的脸便冷了下来。 李述见状,勾了个讽笑,“怀孕了?产子了?还是说重病了?入殓了?”什么话难听,她便捡什么话说,根本不想给崔进之留面子。 面子?他们之间连里子都烂透了。 崔进之的面色越来越冷。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他想好好同李述说些话的时候,李述就像一只刺猬一样,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稍微接近都要被刺得头破血流。 崔进之默了半响,终于消化了李述的讥讽,开口道,“跟太子没关系,也跟……青萝没关系。我听说你今日被人弹劾了,所以来问问。” 默了默,他道,“是新科状元沈孝弹劾的。” 李述无所谓地“哦”了一声,“是他。” 崔进之盯着李述的脸,仿佛要看出她每一分每一毫的情绪,他紧接着问道,“你今夜便是去见他?” 李述又无所谓地点了点头,“是。” 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冒出方才的情景来:遍地鎏金的仙客来,深青官袍的沈孝,贫寒又孤直,脊背笔直地仿佛一根凛凛的竹。 倒是赏心悦目。李述想。 崔进之看出李述的心不在焉,又追问道,“结果呢?” 李述不解,“什么结果?” “区区八品小官,上任第一天就敢弹劾你,若是不教训教训他,以后岂不是谁都认为你好欺负了?” 李述嗤笑了一声,“教训?你自从进了兵部,说话越来越匪气了。怎么教训,打一顿?”她摆了摆手,“不必了,不过一个狷介迂腐之人,掀不起什么风浪。弹劾就弹劾罢,我若是被一个八品小官弹破了皮,这朝廷我也别待下去了。” 她又揉了揉太阳穴,“若是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李述从椅上站起来,向外走去。裙摆拖在地上,仿佛盛开一地的牡丹,金线在烛火的照耀下格外闪烁。 李述其实不喜欢穿太浮华的衣裳,层层刺绣叠在衣服上,衣裳都要重上几分,穿着怪累人。她家常总喜欢穿松江府出产的番布,最是细腻舒帖。 可今夜她去见沈孝,不过一个八品小官,何必穿得如此华丽端庄? 裙摆上的金线晃了晃崔进之的眼,他站起来,语气冷了一分,“我记得你对政敌从来不会心慈手软,” 顿了顿,他刻意补了一句,“无论官职是大是小。”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 李述停下脚步,站在花厅门口回转身去,灼灼灯火下站着她十年相识、五年婚姻的夫君。 无边的夜色隔在他们之间,像是一道永远都越不过去的天堑。 李述勾起笑,“可我对情郎……从来都是温柔相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