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松年轻的时候做过砖瓦厂的厂长,呼风唤雨,众人敬仰,一个人管上千人,那个风光。即便后来改制了他也不做厂长了出来单干了,但他的江湖地位依然摆在那,没人敢给他脸色看,年轻人都得给他三分薄面。这样一个傲气的老人家,因为要债不成,一气之下冲到亲戚家里把人家的瓷砖敲了,本来他就觉得够没面子的了,现在可好,居然还要他低声下气地道歉。
他打死都不愿意,当天滕烨打他电话告诉他李红的要求的时候,他当场拒绝了,意气用事地说不调解了,爱怎样怎样,钱要不回来无所谓,丢了这个面可不行。
老头气急败坏,已经无法正常思考。老伴李娟精神崩溃,本来想着这个事终于解决了可以拿钱了,没想到还是解决不了。她又想不通了,这天又来了法庭,在诉服大厅里哭哭啼啼。丁筱卿和郦励束手无策,知心姐姐丁筱卿又是递纸巾又是安慰,与此同时郦励赶紧给楼上打电话。楼上两个庭长都开庭去了,好在骆扬在办公室,骆扬二话不说下来做安抚工作。
李娟在骆扬的开导下心情平复了不少,等滕烨开完庭下来接待的时候她已经没在哭了,但精神状态不太好。可想而知,为了这个事,她操了多少的心。
“庭长啊,你说过会帮我要回来钱的,本来已经说好了怎么又变卦了呢?”李娟拉着滕烨的手,红着双眼问。
滕烨说:“李红要求你们道歉的要求其实也并不过分。”
李娟说:“我老头子那次是冲动了,我们知道错了,可她怎么这么得理不饶人的?哎,她那个人真的太难弄了。庭长你不知道,村里没人喜欢他们家。”
滕烨说:“那您的意思是什么?”
“我们当然想要回瓷砖钱,可是要我老头子道歉恐怕比登天还难啰!”
“您回去做做王伯伯的思想工作,好好劝劝他,不要意气用事,因小失大。”
“我能劝的动也不会出那次的事了。说实话我也挺后悔的,讨债就讨债吧,干嘛还要生出别的事情来。”
滕烨想了想,叹了口气,说:“我看看能不能抽出时间来,我亲自跑一趟吧。”
李娟激动地说:“那麻烦你了。”
滕烨的时间表排得满满的,早上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中午吃过饭后又召集全庭开了个简短的庭务会,传达了一个新消息,就是全省范围内马上就要搞无纸化办公了,让全庭的每个人做好思想准备。庭务会开完后他留下了周国民和骆扬,他们三个党员又开了一个支部会。两个会开下来,一个中午也就过去了。
梅子这天刚好来例假了,头重脚轻,小腹坠痛,所以开完会就到隔壁的休息室去睡觉了。朦朦胧胧当中手机响了,是滕烨打来了。他不由分说叫她起来跟他去个地方。说完就挂了电话。梅子不得已只能起来,嘴里嘀咕着:“法*西*斯!”
俩人赶到老夫妻开的瓷砖店里,现在正是中午,店里没人,李娟在扫地,王松戴着老花镜,正在算着账。王松一抬头,看到两个穿制服来的来了,着急地招呼他们进来,并且把店门关上了,关门前还特地左右环顾看看有没有人盯着他们,生怕被别人知道法院的人来找他们。应了李娟的那句话,王松是个很爱面子的老头。
滕烨说明来意,王松一听脸都绿了,说什么都不同意道歉,语气有点不好。老伴李娟在一旁劝着,却根本没用。王松一气之下把他自己喝水的杯子给扔了出去,砸了个稀巴烂。
店里的气氛很僵,所有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滕烨更加束手无策,他只会拿法律说事,至于安慰人这种事,他不太在行。
王松因为气愤过度,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脸也变得惨白惨白的。老伴李娟见状赶紧拿出降压药来,可刚要给王松吃时才发现王松把喝水的杯子砸了。
“给,别烫着了。”梅子这个时候恰如其分地递上了一杯水,怕烫着王松,她使劲地拿报纸扇。
等扇凉了,她亲手喂王松吃药。吃了降压药的王松脸色慢慢好转,看着梅子,说:“谢谢啊。”梅子的脸红得跟红苹果似的,她笑道:“举手之劳。王伯伯,您别生气,生气伤害的只是您自己的身体,又伤害不了那个人,不划算的。”
王松的情绪平复了下来,说:“哎,我也不想啊。可每次想起那个事我就……”
“王伯伯,您听我说说吧。”
“好,你说你说,我听着。”
“李红承认欠你们货款,之前大家也谈妥了金额。不过李红有个条件,就是要你们为那天那件事道歉。那件事,王伯伯我说了您也别生气,我只是站在中间人的角度客观地评判一下,确实是您太过激了。无论心里有多憋屈,都不能做出涉嫌犯法的事,您觉得我说的对吗?”
王松低下了头:“对。”
梅子接着说:“那好。给她道个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件事都拖了这么久了,您二老为了这件事东奔西走,浪费了时间、金钱、精力不说,还把自己的心情搞得一团糟,心情好不好,对身体是有很大影响的。像您刚才这样,生气了差点连气都喘不上。再这么较劲下去,对您二老又有什么好处呢?如果道个歉就可以完全解决这个事,我觉得还是划算的。您说呢?”
李娟在旁边附和:“对对。法官你说的很对。”
王松低着头不说话,内心做着巨大的挣扎。
许久,王松说:“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啊。”
梅子说:“您的心情我们很理解,我们呢也是尽量帮您二老赶快处理这个事,好让你们尽早睡个好觉。”
李娟说:“法官你说到我心坎里了,说真的,自从出了这个事我和老头子就没睡过一天好觉,每天记着这个事,我老头子因为这个事身体也差了许多,医院跑了好几次了。”
“所以现在不是赌气较劲的时候,赶紧解决这个事赶紧收拾心情过回正常的日子才是王道。”梅子对王松说,“王伯伯,我听说您年轻的时候是一厂之长,我听我爸说那时候的厂长可厉害了呢。”
“法官我跟你说,我可不是吹牛,我当年带领一千多人干事业,业绩在我们那个行业里可是数一数二的。”王松一说起自己当年的光辉事迹就来劲,越说越兴奋,眼睛里放着光。
梅子耐心地听着,等他说完,她才笑说:“王伯伯,您不妨想一想,当年您在办厂的时候一定也遇到过很多糟心的事,您当年是怎么解决的呢?是以大局为重还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这问题抛出得正是时候,王松一下就懵了。
过了许久,王松叹了口气,说:“好吧,那我听你们的,我道歉。”
梅子笑了,滕烨也跟着笑了。
“不过——”王松马上接着说道,“我担心我道了歉后她不给我钱怎么办?”
滕烨说:“这事我也想过,所以我想让李红来签字的当天把钱带上,你们一方交钱,一方道歉,钱货两讫。”
王松连连点头:“好,好。”
李娟跟着附和:“太好了,还是庭长你想得周到。”
滕烨一回到办公室就马不停蹄地给李红打电话,电话那头的李红听到老夫妻同意道歉了惊得话都说不出了。
“法官啊,我身上可没这么多钱哪!”李红开始卖惨了,“你那天也看到了,我家的房子只有两层,家里也简单地粉刷了一下,我家那位年纪大了这些年也没接什么活,我也只是在厂里打打工一个月工资才三千,儿子没有工作……”
滕烨打断她的话,给她下了一剂猛药:“李红,我只给你们调解这一次,如果这次再不成功那就走程序开庭。这个案子事实也清楚的,你自己也亲口承认欠货款没付。一旦开完庭后宣判,你不但要支付一万多的货款,还要承担自欠款之日起至实际清偿之日止按照LPR计算的利息,并且支付诉讼费用。判决生效后再不付,原告有权申请强制执行。你除了要支付上述的这些费用外,还要承担执行费用。七七八八的这些费用加在一起,你可以算算看,你需要多支付多少钱。钱倒还是小事,如果再上个失信人员名单什么的,那就麻烦大了!高铁坐不了飞机坐不了酒店也不能住,你自己想想看是不是划算。”
滕烨是彻底抓住了李红的软肋,李红一听要多付这么多钱,吓都吓傻了,忙说:“行吧行吧。法官你定个时间吧。”
滕烨吸取上次的教训,俗话说打铁要趁热,他约了双方第二天调解。第二天,双方都到齐了,在他的组织协调下,王松当场道歉,李红通过支付宝支付了欠款,全程脸色很臭,就跟割了她肉一样。
宋天意坐在电脑前打着调解协议,梅子去了一趟厕所,出来的时候碰到骆扬。骆扬提醒她说:“梅子,今天这个案子你别忘了提醒滕庭,加一句,今后双方无涉,以防万一。”
“为什么?”梅子有些不懂。
骆扬说:“货款和损失赔偿是两个法律关系,一个是买卖合同,一个是财产损害赔偿纠纷。虽然双方都同意放在一个案子里处理但我们要想得全面一点。被告这人这么难弄,我们一定要把工作做足做细,不给她钻空子的机会。”
“有道理。驼大法官,谢谢啊。”梅子恍然大悟,跑去跟滕烨说了。滕烨觉得有道理,让宋天意在调解协议里加上这条,并给原被告双方做出解释,双方同意后签字画押。
这个案子算是正式结案了,老夫妻的一桩心事落下,半年多来的奔波、彷徨、担忧、气愤、伤心,都在这一刻圆满地画上了句号。
老夫妻为感谢滕烨帮他们追回欠款,特地送来锦旗一面,亲手交到滕烨手里。
兼职本庭宣传员的骆扬新闻触觉敏锐,拿了相机跑下楼,把老夫妻给滕烨送锦旗的那幕抓拍下来。
“滕庭,你拿着锦旗,两边各站一位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