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暗下,后小门处的水泥墙上悬钉着的旧灯泡亮起,淡黄的灯光照得一地朦胧暗黄。
少年拿起末端长长的火钳,夹起炉里的蜂窝煤,将最下面燃尽的蜂窝煤取下,放置角落,再添一个新的放回炉中。
在这过程中,火光照亮他的半侧脸庞。
以及他如夏夜清湖的眼睛。
像是一叶孤舟静躺水面,支在船上的夜灯无意之间映亮一片湖面。
*
菜肴的香味随炊烟飘散,引得黄色的土狗串门。
饭菜摆上桌,谢杨杰前面闹着肚子饿想吃零食,这会儿又闹着不想吃饭。
卢蕙萍看他这撒泼样,既无奈又头痛,“有客人在这里,你像什么样子!什么时候才能学学你表哥,懂点事?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我不想吃,我不想吃!”谢杨杰明显听腻了,不耐烦地打断她。
卢蕙萍不好意思地朝林冬笙笑了笑:“让你看笑话了。”
她将谢杨杰拎到角落,下狠心骂一顿,他才心不甘情不愿上桌吃饭。
圆形木桌周围摆放几张塑料板凳。
谢兰恬去屯口榕树叫卢老爷子回来吃饭。
一桌子的人凑齐坐下。
红烧鱼、青椒五花肉、碎肉玉米等等都是家常菜,但香味浓郁,颜色丰富,让人食欲大开。
“我们这小地方没什么好吃的,不过这的土鸡炖出来的汤和肉,可不是城里的塑料鸡可比的,还有土鸡蛋,你多吃点,别跟我们客气。”
卢蕙萍招呼林冬笙吃饭,还将鸡肉往她那里挪,方便她夹菜,“就当在自己家吃饭。”
情绪平淡的林冬笙终于开始不适应。
她这种从小到大基本都自己吃饭的人,第一次坐大圆桌和其他人吃饭,有点难适应这种被顾及的热情。
炖好的土鸡装满大瓷碗,白汽扩散香味,汤面浮动的薄油宛若一片片金箔。
谢杨杰伸手抓个鸡腿吃,卢蕙萍示意林冬笙也夹个鸡腿,又给老爷子和谢兰恬分了鸡翅。
林冬笙没有吃饭说话的习惯,他们一家人聊天说家乡话,她听不懂也插不上话。
卢蕙萍大概怕她觉得自己被冷落,放不开,于是不时切换普通话,问问林冬笙在学校成绩怎么样,平时有什么业余爱好之类。
期间谢杨杰不是吃得满脸都是,就是把汤水打翻。
卢蕙萍瞪眼:“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怎么把自己弄得那么脏,等下衣服洗不干净又得给你买新的!”
谢杨杰满脸不在乎,摇头晃脑地也不好好吃饭。
这顿饭吃得挺热闹,林冬笙没主动说话,也许因为有个少年也在安静吃饭,她话少倒也不显得突兀。
林冬笙平时吃饭会垫张纸在桌上,有骨头就放纸上。
农村这里似乎并不这样,他们直接将骨头丢地上,大门常敞着,会有自家或别家的狗跑来桌边周围捡骨头吃。
那条叫旺八的狗早早围着桌边转,眼睛亮亮地看着人,伸长舌头,口水直往下流,地上出现几滴深印。
有人一看它,它就谨慎地往后躲,随时准备逃跑。
林冬笙学着这里的习惯,也将骨头丢在地上。
旺八瞅着林冬笙继续夹肉吃饭,没注意到它,便偷偷朝她脚边的骨头靠近。
它头一低,吃到一点带肉的骨头,高兴得晃动尾巴。
狗尾巴扫到林冬笙的小腿,隔着裤子,林冬笙隐约感觉到那种绒毛感,当即心痒,伸手摸了把它的尾巴。
旺八顿时吓得狗惊失色,尾巴都登直了,连忙逃命飞奔躲到老爷子身后。
卢蕙萍以为它影响林冬笙吃饭,提高音量,大声赶它:“去、去!”
旺八逃到院子,惊魂未定待了许久,又抵不住美食的诱惑,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进屋,试探性往圆桌靠近。
卢蕙萍看见,干脆起身,打算去关门,将狗赶到门外。
林冬笙连忙说:“没关系,我不怕狗的。”
“也不会影响我吃饭。”她又补充道。
少年抬眸,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
旺八看起来像一条顶天立地的大狗,在它这个年纪,其他家的狗已经能犬吠警示,为主人看家护院,而它胆小如鼠,就被林冬笙碰了下尾巴,再也没敢靠近,叼到骨头就蹿到老爷子和少年的身后咀嚼。
林冬笙按照自己平时的饭量吃完小半碗,刚撂下筷子,卢蕙萍就说:“怎么了,怎么才吃这一点?”
林冬笙如实说:“阿姨,我吃饱了。”
“这就吃饱啦?”卢蕙萍说,“是不是我做菜不好吃?”
“当然不是。”
林冬笙只得拿起筷子继续吃,吃完一碗,接着又吃一碗,是她平时饭量的三倍不止,实在吃不下去,放下筷子,卢蕙萍满意地点头笑了。
林冬笙这才明白,到别人家做客,如果吃得太少会让主人觉得自己招待不周。
她吃完,坐着有点难受,于是到院子里消食。
院子有一半用水泥填平,另一半还留着泥巴地,里面种些小菜,旁边连一处水管,装上水龙头,平时洗手洗衣,水能流到土地里,正好浇菜。
粗长的四根木架之间拉有两条长绳,用来晒衣服。
夜幕笼罩,星月点缀。
林冬笙只在有光线的院子里活动,并没有走太远。
谢兰恬也吃完饭,拉过林冬笙的行李箱,准备提上二楼,再给她收拾一下房间。
“表姐,我来吧。”
少年接过行李箱,跟在她后面上二楼。
二楼专门用来住人,靠后门那处有阳台,面朝院子那边则是三扇大窗。
谢兰恬让出靠阳台的屋子给林冬笙住,自己住到隔壁,昨天只将房间打扫过,东西还没搬,不过好在东西也不多,现在搬也来得及。
她收拾着东西,忽然听到表弟问:“表姐,你今天带回来的朋友,是你过年说想带回来的那位吗?”
谢兰恬将桌上的头绳和本子放进篮子里,“不是。”
“过年那时我说的是我初中好友,今天这个是我高中新舍友,正好睡我上铺。”
谢兰恬随口问:“你觉得她怎么样?”
“她很特别。”少年放下行李箱说。
“特别漂亮是吧?”
少年正在走神,没听清问什么,下意识应了声:“嗯。”
谢兰恬手上动作顿住,察觉到哪里不对劲。
她表弟,似乎第一次主动问起别人。
*
林冬笙散完步,正准备进屋,在门口和表姐弟狭路相逢。
谢兰恬将表弟扯到面前,一脸严肃:“告诉她,你刚刚跟我说了什么?”
林冬笙挑眉,看他。
少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谢兰恬推他,无声催促。
“说你很特……说你特别……”少年声音越来越小。
谢兰恬忍不住开口:“说你特别漂亮。”
虽然这是事实,但谢兰恬还是又气又笑地说:“怎么不见你夸我漂亮?”
“我……”
林冬笙靠着门边,看到少年低头露出的一段后颈线。
他皮肤偏白,所以颈脖和耳根的颜色变化会有些明显。
“你叫什么名字?”林冬笙问。
少年似乎没想到她突然问起这个,愣了两秒,“陈、陈夏望。”
他说得有点磕绊,还没从刚才的窘迫羞赧中缓过来。
林冬笙:“那个成?成就的成?”
谢兰恬在一边答:“是耳东陈。”
屋檐下堆叠晒干的草药,风一吹,带来苦涩的草药味。
“哦,陈。”林冬笙看着他,继续问,“你认生么?”
“不认的。”他低声说。
少年的嗓音带有南方特有的温和黏腻。
林冬笙轻挑眉梢,半开玩笑道:“那为什么看见我就紧张?”
以至于没有后鼻音习惯的人紧张到念个“陈”字,磕巴为“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