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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想法跳出来的比较突然,夏明存脸上一红,迅速撤了回去。但旖旎的念想却没有轻易放过他,缠着他回到了史府,跟着他溜进梦里,在每一个有机可乘的间隙趁虚而入,以至于他在准备贴着史字的大红灯笼时,略微出了点岔子,三个灯笼有两个漏风。    小泥鳅瞪大了眼睛:“夏哥,你竟然也是会犯错?我还当你是屋脊上的黑猫子,后脚老是踩在前脚印上分毫都不差呢。”    夏明存愣了愣,把灯笼往他手里一塞:“你先忙着,我出去一下。”    “如今世道不平顺,你去哪儿。”  “故人相召,没法子。”    小泥鳅有些意外。因为夏明存在史府的日常一直是“做长工便认真做长工”从未听说过他还认识什么人,更别提什么朋友。    夏明存离开史府,往更繁华的地方走去,沿着黑黝黝的街道,地上未干透的水迹弄脏了他的袍角。他微微颔首,肩膀放松,视线微低,看上去是再普通不过的样子。一个小孩端着水盆飞快跑过,水里放着一条鱼,他提前避开路,那小孩子却踩着菜叶子滑出老远,人和鱼一起飞起来,他伸腿拦住小孩,伸手捏住鱼。人站稳,鱼入盆,他已飘然远去。    两个站在酒楼上,临窗观望。一大些的对小些的说:“这样看上去,他还真不是一般人。”    年轻的公子面有得色,但又隐忍不发,直到夏明存哒哒的踏着楼梯走上来,他的笑意才忽然绽开变大。夏明存观察了一下周遭,窗户紧闭,向阳花放在窗台外,帘幕都放下来。他随手带上了门,在门上挂了根肉红色的丝带。这屋中央的雕花大圆桌上有酒菜,但丝毫未动。这完全不是叙旧的样子,夏明存喉咙里像噎了块热豆腐,怪难受的。    “筠公子。”夏明存行礼:“你长高了。”  “高了多少?”  “半尺又五。”  “明明半尺又七。”  夏明存指指他脚下:“那二寸是鞋底。”    小公子立即把脚收回了袍子里,那年长些的青年顿时笑不可止。“在下姓白,是个画师。卫小公子养在将军府里的清客。”    夏明存上下打量他,淡声道:“你可不是画师,你该是剑术大师。你更不是清客,你该是新一代朝堂红人小白相的叔叔,白丹青。”    白丹青诧异的看卫筠,卫筠忍笑:能骗他的人还没出现呢。    “你怎么知道?我们见过?”  “没有。你手臂力量强劲,指上有茧,手背青筋虬结,握扇子拇指朝上按压扇身,这种会伤到扇子的动作风雅文士断不会做。小公子跟你亲昵有加,你举止磊落毫无做作之态,绝对不是豢养的清客。你刚才拿扇子怼空气,从姿势来看,你练的是剑,而且是重剑。依着卫小公子的性情和身份,能跟他结交的重剑士,只有白家的二叔了。”夏明存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何时拥有了这样敏锐的洞察力和快速分析的能力,大约是在逃亡途中无师自通的?    “啊……哈哈,其实我刚才怼的不是空气。是,是邪气。”白丹青立即问道:“难怪阿筠对你念念不忘,果然有些本事。现在何处高就?”    “寿安乡伯府史家,长工。”    “哈?!”两人瞠目,小公子更是气急败坏:“好啊你,越来越出息了。忘却当初的荣耀也就算了,现在连自己都保不住了。信王最近频繁派人到江州来,为了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江州的当家平常看着老实,谁料也是不安分的。依照咱们皇帝现在的性情……”    “不关我事。”他态度很客气,语气很坚决。    筠公子急了,俏生生的面皮涨的通红:“当初信王和誉王龌龊,连累了你父亲,难道你一点不想报仇?一点都不想找回皇族的身份,你看看你把自己糟蹋到了什么田地。”    不轻易波动情绪的夏明存有些生气,他感激卫筠一家,但这不代表他能忍受旁人对他的决定随口作践,而且还是当面的:“不是我要来的,是你三番五次请我来的。既然你看着不顺眼,那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你这长工还挺忙?”  “现在已是管家了。”  “该恭喜你高升吗?”阿筠气急反笑:“忙什么。”  “娶亲,我得当新郎去。”    阿筠顿时哑火,怔怔的看着他远去,喃喃道:“他他他,他要成亲了?”半晌,对身边年长的青年道:“白大哥,我爷爷当初把他费劲巴拉提拔进禁卫营的时候,一定没想到他是这样的怂货。啧,还为护他性命冒那么大险,现在看来根本烂泥糊不上墙。”    “大约是当年受刺激太大了吧。”白丹青想到那惨烈的过往也不由得瞎声叹气“目前,我们就靠自己。”他两人商量了好一会儿,终于起身离开,开门时候,看到那条肉红色的带子,白丹青便摘了下来:“他东西忘带了。”    阿筠愣了一愣:他会忘?灌孟婆汤都别想让他忘,他小心的跟一条路不走二遍的黄鼠狼一样。阿筠抢过那条带子,看看别的房间,顿时变了脸色,一下把它扔掉,狠狠在脚下踩。“混蛋混蛋,还耍我。”    白丹青不明所以,看了片刻,终于发现端倪,原来这酒楼有不少达官贵人富豪带着姬妾过来,或者临时叫些什么服务,那为了办事方便就特意绑上这种带子,也是不要打扰之意。    白丹青恍然大悟:难怪,难怪刚才几个人走过去看他们的眼神都怪怪的。他再看看气鼓鼓的卫筠,顿时哑然失笑:被耍了啊。也不全是,大约夏明存一开始就猜到俩人找他谈什么,所以保险起见,特意做好标记,让闲杂人等主动保持距离。但这方式确实缺德了些,倒像是宁愿恶心你们一把,也要表明态度:真的真的别拉我下水了。    ~  八月桂花香,花轿到,锣鼓喧天。史家讲排场,迎亲的队伍铺出满一道街巷的红。室内鞭炮霹雳炸响,室内一片寂寞。芸芸对着镜子冷眸斜睨:真美。可惜了,美给谁看呢?视线往下,一个穿圆领团花蓝衫的小男孩出现在镜角。芸芸转身,仪态万千。微笑,楚楚动人。小男孩开口:“姐姐,前几天师傅教我诗词,说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芸芸想哭,但唇角却不由自主勾起来:“荠哥儿,你才多大,才见得几个女子,也懂得倾城倾国?”    “我本来不知道,见了姐姐就知道了。”    芸芸低头,捏捏他白皙的腮帮:“好好读书,姐姐的聘嫁银子足足三千两,足够撑到你读出名堂。”    荠哥儿用力点头。眼瞧着芸芸迈出门款,又捏紧自己瘦瘦的拳头,干硬的脊背挺得直直的,高声叫道:“姐姐,要是那史三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给你撑腰出气。”    芸芸头也不回。他要有能耐欺负我,说不定我还高兴些呢。    她用一把大雁羽毛扇挡住面颊,大大方方站在中堂。唢呐声响过一遍,嬉笑声告一段落,有一轩昂男子打马而来,宽肩窄背,双目如电,长腿一撩,跳将下来,迈大步,擎红花——这样的人,才该是新郎啊。芸芸的视线从扇子边缘收回,攥着扇柄的手紧了又紧。    “三少爷病在床褥,由我代为迎亲。”来人先搭手做男子礼,又跪下行主仆礼。芸芸的视线从那俊美的侧脸上移开,淡淡开口:“有劳”随即迈步而过,迤逦的裙摆是厚重的金线蜀锦,在地上拖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猫儿挠似得,听的人心里直痒痒。    花轿出了庄子,要过桥换马车。芸芸忍不住怀疑自己是真的命数不对或者流年不利,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今日花轿走到河边,那桥却是断的。原来前几天下大雨,水量暴增再加上泄山洪,好好的木板桥中间硬是被浪头打下一人长的豁口。河水滚滚,水边特有的腥味不断蔓延,时浓时淡。大家等在原地,一边忍耐,一边指望着有过路的船。    然而,左等右等,只见水阔云低,不见片帆只影。渐渐的,喜娘脸上开始出现不耐烦的神情:男是病佬鬼女是丧门星,这婚事连老天爷都看不准。河头有史府的人等着新娘下轿换婚车,同样干瞪眼,过不来。    “再等下去就误了冲喜的时辰了。”喜娘吆喝着“你们倒是想想办法呀。反正我到时候领了打赏走人,老太太怎么发作都是你们顶着。”    这话音一落,下人们都骚动起来,议论声渐渐大了。芸芸也有些坐不住了,她走出了轿子,来到了桥边,看了一看,迈步往桥上走去。众人莫名其妙的看着她,悄声议论,不敢上前,一身鲜红嫁衣却面无喜色的新娘,圣洁而美丽,有种让人无法亲近的疏离感。直到她越走越远,越走越慢,走到了桥的断头处。    这别是要想不开吧,喜娘慌了“我的心肝儿,您这是做什么呀?”她迈步上桥,肥胖的身躯一挪,桥就咿呀呀做响,吓得她立即收回了脚。    芸芸就在那断口处坐下了。    天是青的,水也是青的,一片辽阔而流动的青色里,只有芸芸是红的,水光一照,恍惚若搁浅锦鲤。    若是晚了一步,史三就死了呢,自己会不会被逼着结鬼亲?或者干脆陪葬?她越想越怕,不由得抱紧了肩膀。风轻轻吹,水哗哗流,她的手和脸在阳光下微微泛着白光。    身下的木板桥又嘎吱嘎吱响了起来。芸芸回头看,发现那个给自己吃知了肉的人走了过来,他的步子很稳健,身体摆动幅度控制到很小,速度却不慢。    他走到芸芸身边,观察了桥的断口,开口道“您让让,我试试。”    芸芸狐疑的看他一眼:难道你还能游过去?那也没有用啊,我又不能脱衣服下水。    夏明存摸了摸残缺的木茬子,又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接下来的行为惊呆了众人,他轻喝一声,笔直倒下,脚顶着这头,手臂撑住了那头,以人为介,硬是补出了断桥。芸芸惊呆了,河岸上当即有人叫好。    “来吧,踩过去。”    这是一幅俊美而健壮的男人的躯体,如笔直坚硬的松柏,它轰然呈现,在新娘的凤嘴鞋下,在青流涌动的水面。娶亲,就认真娶亲。一点意外都不能发生。    芸芸怔怔的看着他,抬起脚来,轻轻踩上了他的腿。她的脚微微发颤,脊背也微微发颤,头上的珠翠也在发颤,叮叮当当的声音格外悦耳,她想到了一则古老的佛家故事,于是心脏和声音也同时发颤。曾经阿难对佛祖说爱上了一名女子。佛问他有多爱,他说……“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走过。”    现在,有个男人在为她化桥。    夏明存的声音闷闷的:“您能别背诗了,快点走不?我怕撑不住了把您扔河里。”    “……”芸芸下一脚重重的踩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