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雨知道自己选择斩雷的原因,不仅是感情,也有非常私人的愿望在内,这让她多少有些负罪感。 她将放在自己肩膀上的少年的手轻轻移开。转动了轮椅,走到了舞厅半圆形落地玻璃的前头,一只手放在了、冰冷的玻璃上。 寒冷的气息是最骁勇善战的骑兵,将身体的温度夺去。 然而忆雨还是紧紧的贴着那透明的坚硬的壁障,看着被玻璃模糊映照出的自己的影子。 突兀的开口了。 “我喜欢你。” “谢谢。” “你和我很像,并不是,突然喜欢上哪一部分,而是非常自然的想要和你在一起。就如亲人一般,看到对方的时候,心就平静下来了,感到找回自我归属感的幸福。如果在现在问我,这个世界上想和谁走完余生的话,我希望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 斩雷站在原地,静静的聆听着。 头一次,她说这样多的话。不过,今日聚会闭幕后,宰相曾经和族皇谈过一段时间,不难想象,会是什么内容。 十八岁,在镜月也是法定的结婚年龄的下限。 “……谢谢。” 一轮饱满的月,静静倾泻着光辉。玻璃的冰冷在手的温度中慢慢变得不那么刺痛。但是那透明壁障尽管多了几许温情,却依旧是坚不可摧的屹立着。窗外清冷的、洁净的空气只有永远的徘徊而不得进入。 “可是,我是镜月的族皇,你是碧姿家的下任家主。我们谁都不处在可以随心所欲的境遇里。但是,我是能够选择的。只是……” “比起我来说,雨儿更喜欢镜月吧。” 忆雨摇了摇头。 礼服上的蓝色碎水晶玫瑰别针发出了水晶粒互相撞击的清脆声音。 “不,错了。对于我来说,镜月所给予的期待已经是‘我’的本身。人是会随着周围人的期待成长的。虽然原本,也存在着骄纵我和爱护我的人。但是……作为我这样的出身……我没法真正放松自己。你是理解的,虽然看似我们占有着这样的位置,但其实那是多么的脆弱。” 人们总会议论,为何镜月的继承人都如此不堪,第二任是夺取兄长位置的叛徒,第三任是风流无度的短命者、第四任是出身卑微的年幼者。 忆雨的祖父达风,是篡夺了他的亲哥哥达阳的皇位的暴君。达风本人虽然在暴虐权术上很有心得,治国却并非好手,将丽达统治五十余年间的坚实经济基础完全打垮。若不是他耽溺美色使得身体虚弱很早去世,大约镜月国早就被灭亡了。 忆雨的父亲风忆族皇,虽然是被人们所称道的中兴之主,可是在情感方面完全继承了达风的糟糕作风……作为私生女的忆雨本身就是个例子。 在忆雨仅存的记忆里,风忆族皇是个非常阳光的人,总是笑呵呵的说出旁的皇族完全说不出口的贴言蜜语。大概是因此,俘获了许多女性的心,对他存好意的女性实在是难以计数,娶妻十分晚,在那之前还有了自己这个半是私生女的孩子。直到现在,也有人传言说他还有其他的私生儿女,只是因为并非宫内所生,都隐瞒下来了罢了。 而第四任族皇忆雨本人就更是充满了争议。出身、身体状况都为人嘲笑。只是个夺走了父亲生的机会,侥幸生还的年幼的、残疾的女孩子而已。忆雨继位时,甚至有许多人请愿要阳亲王达阳继承皇位,因为他才是最初丽达选择的正统继位者,声称镜月连年的变动,就是从达风族皇的篡位行动开始的。但出人意料的是,阳亲王却不计前嫌的推辞了,反而是辅佐这位曾经夺他皇位、□□他十数年的弟弟的孙女治理国家。 那时阳亲王作为辅政王的讲演仍然深入人心——我不愿再看到祸起萧墙、宗室内斗的悲剧,镜月的皇族应该携手与共。且我的后嗣均不才,我亦年老。 但说不准,这正是他对自己亲弟弟最好的报复。比再次夺掉忆雨这位毫无反抗之力的族皇的位置,更加精准的回击。历史上会记载的是他这位高风亮节的亲王和他的荒淫无度的弟弟。 但对忆雨本人来说,他仍然是重要的、唯一的长辈,等待着失去父母和双脚知觉的九岁孩子的,是这个不熟悉的伯爷爷既温柔又严厉的面孔。 ——忆雨,你和你的曾祖母很像,母亲她年幼时也曾多灾多难,但她成长的比谁都优秀。你也可以证明给所有人看的。不,你是必须证明给所有人看,镜月是受到命运女神祝福的国家。 无言可述。没有任何一个言语,能描述那时她的心情。 即使最亲近的人,也不会安慰她的痛苦,只有无尽的提出她所不能理解的要求。 仅仅剩下的朋友就只有表姐希丝皇女、伴读芙依琳她们。可是希丝的单纯幸福无法抚平内心的悲伤和压力。芙依琳虽然时而像个姐姐,甚至可以说是母亲一样的温柔的照顾自己,但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逾矩的关怀,通常也和阳亲王爷爷一样严格。 能依赖的,最终也只有自己。 不过,如今,忆雨要为一直是孤单无依的自己,找一位伴侣了。 她内心的渴望从来没有比此刻更强烈。 “若不是伯爷爷他早已厌倦权位斗争,淡泊名利。我现在大约墓上的草都有人高了。虽然没有同辈的兄弟姐妹,或许也是清静些,但这也就意味着,我需要选择一位足以撑起皇室的丈夫。伯爷爷他……去世的话,我就再没有亲人了。” 斩雷默默不言。 忆雨看着他,眼神很是温柔。 “斩雷君……” 这话语,比月亮的光辉更加柔和,比星星的光芒更加细微。 她非常、……非常温柔的说道。 “告诉我该怎么做?” 就如雪山上最后的一点积雪,在阳光下的那份虚弱般,这话语,只有一个人被传达到。 告诉族皇如何做,是在忠义上不应当的。 所以忆雨,不是在以族皇的身份询问碧姿的继承人,而是…… 长久的沉默笼罩了这片原就静寂的空间。斩雷轻轻吸了口气。 “如果我说‘好’的话,雨儿是不是就会不顾一切的为自己一次了?” “嗯。我是不是很狡猾?” 斩雷看向了她。那份眼神,仿佛是犹豫不决的晃动。 仿佛在看着心中的至宝,然后不想让那份宝物受伤般的,怜惜着的神情。 忆雨凝视着他的这份深情,自始至终,都没有露出一丝动摇的,温和而坚毅的看着少年。她抚了抚耳边垂下的发丝,如同是竖琴的弦一般,在月光和灯光的掩映下,有着淡淡的白色光泽。 良久,……良久,斩雷闭上了眼。嘴边却释然的流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就如是面对雪崩,自知无法逃脱时,明白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责怪,只是因为自己的坚持,但同时也毫不后悔的探险家所流露的,对未来和命运的淡然面容。 忆雨依旧没有说话。她仍旧是坚定的、柔和的看着他。 “是啊。……您真是,太狡猾了。那以后的历史上岂不是要记载着我蛊惑族皇做出不当决定了呢。” 难得的,听平时总是冷静的他开玩笑。 “……斩雷君。” 但是,这话语中的意思,的的确确的传达到了。忆雨的声音有着平时难见的激动。她郑重的点了点头,缓缓开口:“我和伯爷爷以及罗悠宰相约定,明年的六月决定婚约者。……然后,明年的今天结婚。那时我也会从第五殿引退。” “很快呢。” “……嗯。然后,那个时候,在这里。” 忆雨的神色平静,但双眼中蕴含着最光辉动人的熠熠神采。她在心中想象着走路的样子,用自由魔法,让魔力给已经完全没有神经的脚部,笨拙的站了起来,尝试着走了两步后,回过头来,如同是画中的人物,要迈出画布一般的。稍显生疏,但同时充满了宁静和沉稳之美的步伐。 斩雷想要扶着她,但是忆雨摇了摇头。她看着穹顶的白色,那处阴影的最高点。 然后,轻轻的转了一圈。 生硬的让人觉得,是强迫一个玩偶转了一圈般。 “在小时候,其实在这里学过舞蹈的。” 每次人们在此穿梭跳着交际舞,忆雨总只能冷眼旁观。 腿不能行的自己,别提跳舞了,有一天能够站起来都是奇迹了。尽管忆雨能够用自由魔法让自己行动片刻,但完全没有平衡感、脚部也并未发育的她,走出超过十米都是很困难的事情,也就是偶尔需要从轮椅上转移到椅子或者床上时,才会这样做。 同龄的孩子们,不知不觉都融入了这个社交圈。亦光也曾嬉笑着邀请自己坐着轮椅转几圈试试,不过忆雨怎可能做那样怪异的事情。 “还记得一点当时教的舞蹈。不过、……啊、哎呀。” 稍稍分神,就一个不稳的跌坐下来。 “忆雨……!” “呵呵、……没事的。” 忆雨再次集中精神,在斩雷的帮助下站了起来。 “我呢,会找机会好好练习的。然后那天,将成果给你看,在这里。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试着,跳一支舞。约好了哟。” 露出了,旁人难以想象的甜美笑容。 如同是冰之花最美丽的盛开时,那样让人心醉的丽色。 忆雨眨了眨如水的眼眸,又重新坐在了轮椅上。 什么都没有说,两人只是静默的,彼此相守着。 “很晚了,抱歉留你到这个时候……碧姿副相问起来,让她找我就是。回去吧。” 重新坐上轮椅的忆雨,恢复成了往常的淡漠神色。向着舞厅的正门移动着。打开了锁。 “忆雨。” 在身后,斩雷突然叫住了她。 那位少年,一时露出了可以称作悲哀的,动摇神色。轻启嘴唇,却最后没有将语言发出。 “……什么事?” “忆雨……”斩雷看向了窗外的圆月,仿佛是掩饰什么一样的,很久才开口,“可别失约哦。” “呵呵,当然。虽然肯定会让你见笑了。不过即使那样,我也会挺开心的。” 窗外的月亮,毫无波动的在天上以眼睛无法识别的速度移动。它在动。可是,用眼睛却无法确认这点。 斩雷看着自己最珍视的人的背影渐渐远去。 “如果……” 他紧紧握住了拳。为着无能的自己、背叛了很多东西的自己,他的面容浮现了脆弱和自我厌恶混合的表情。 ……那个约定,无法实现。 最恶的预感包围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