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签 中 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三四年。 她还记得抽中这只姻缘签的时候,那个解签的高人看她的眼神。既怜悯,又惋惜。 他必是提前看到了她如今这般情状了吧? ————引子 “啧啧啧——你怎么还不死?”一个白须老儿举灯在她头顶打了个晃儿,待瞧见杜婉满头的青丝已有大半化作垂实累累的藤蔓之时,便用了厌恶语气道,“三年了,我们等了三年了!如今菟丝子已出,你没几日可活了,为了我儿,你还是快快死了吧!” 杜婉自暗影中抬起头来,她一动,蜿蜒盘踞在她身上的菟丝子便簌簌作响地朝门外游走而去。 越过老儿,她用了一双空洞的杏眼呆望着天中那道明月,半响才轻声道:“我还不能死,我真正的姻缘还没来。” 老儿闻言暴怒不已,待要动手,就听得一个低沉的声音凭空道:“林老儿,你可想清楚了,你这一巴掌下去,你儿子可就真要死绝了。” 林老儿悻悻收手,又朝着屋内阴暗处恭敬的拜了一拜,然后强忍怒气道:“大仙,她明明是我儿未过门的新妇,却跟一个妖怪私定了终身。这样不知羞耻的女子,配不上我儿!难道我们就不能换一个祭品来救我儿吗?” 他的话音未落,便有一道劲风应声而来。它呼啸着自门外穿堂而过,几乎是贴着林老儿的脸擦了过去。 菟丝子随风狂舞不休,其中有几根藤蔓更是直击他的门面。 林老儿惊叫着倒地,他惶惶然地朝黑暗深处连连磕头,口中求饶道:“大仙大仙——我错了,求大仙饶恕——” 杜婉微仰着头颅,冷眼瞧着他如同蝼蚁一般伏在自己的面前,却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当初林家上赶着要求娶她。前一日才请了媒人上门提亲,杜家刚点了个头,第二日他们就赶着趟儿的送来了活雁,又巴巴的问了她的生辰八字马不停蹄地送去寺庙合婚。 好不容易挨到第三日,守在庙外的仆从脚不沾地地带回了佳音,他们当即就开了仓库,将早已备好的聘礼一气儿全送去杜家了。 那聘礼的队伍足足绕了县城三圈,杜家的仓库都快被撑爆了。 街坊遍传林家的公子非杜家的姑娘不娶。她也以为如此,谁知他们不过是冲着她的八字,想用她给林知槿冲喜呢! 狂风截然而止,然后便听见那凭空出现的声音隐怒喝道:“丢了那妖怪原就是你们失职,我已忍饥挨饿的等了数年,难道你们还要我再等几年?你且给我听好了,杜婉若成死不了,林知槿就必死无疑!现在给我滚出去罢!” 林老儿战战兢兢的爬了起来,一抬眼便对了杜婉那无情无绪的眼睛。 他面皮一抖,这才挥袖愤愤地闭门离去。 失却了月光的菟丝子复又将杜婉紧紧交缠起来,透骨的痛楚一如黑暗铺天盖地的袭来。 她隐忍的阖上双目,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初。 ** 三年前,在婚期堪堪定下的那日,杜婉既羞又慌。 听闻林家公子爱花,平日里时常在自家后院里赏花。于是她为求安心,便带着侍女偷偷儿的去瞧她的良缘了。 那院中除却荒草,便只有一棵攀缠了无数黄色藤蔓的木槿。若非她眼尖瞧见树梢间垂落的那半截衣袖,她只怕就会那般失望而归罢? 她还记得那日正下着小雨。 初春的雨总是来得既绵长又轻薄,一如女儿家朦胧的心事。她冒着细雨躲在矮墙外头,满目期待的望着那树梢间垂下的那截青色的衣袖。 那截衣袖先是随风轻轻飘荡了一下,紧跟着衣袖的主人仿佛是觉察到了有人在窥视,便探出一只如玉般修长的手,将自己垂落的衣袖轻轻地提了上去。 被菟丝子盘踞了大半边树冠的木槿仅仅是轻轻晃荡了一下,尔后便恢复了平静。没有了那角衣袖,任是谁也想不到这般纤细的木槿树上竟还藏了一个人。 那只手就如昙花一现,不等她再多瞧,便听见有脚步声正朝她们的方向走来。 她同侍女在树丛里藏了许久,直到她的头发和衣衫都叫细绵的春雨浸湿了,那脚步声这才远去了。 不过是错眼不见,矮墙里突然就冒出个身穿青衫的青年公子,正伸长了手去够墙头上的食盒。 时值寒春,仅着一件青衫的他看起来单薄。明明到了束发的年纪,却披散着一头长发。虽然如此,他仍算的是清新俊逸。 他瞪着一双流光四溢的莲花眼,一脸错愕同树丛里的她目目相觑,仿佛此时犯错的人不是她而是他一般。 从不曾这般狼狈的杜婉羞窘交加,登时便飞红了一张脸。她讷讷的从树丛里钻出来,对着对方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末了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如此相对无言的静立了半响之后,墙里的青衫公子露出个轻浅的微笑,他指着墙头的食盒轻声道:“要不要一起吃?” 早已慌得不知所措的杜婉连忙点头。随即她又想到眼前这个人可能就是自己几番揣摩兼偷看的林知槿,于是她慌忙又摇头。 “……吃?不吃?”青衫公子不明白杜婉为何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便眨巴着眼睛轻声道,“你弄得我都糊涂了。” 杜婉原本只是绯红的脸登时红了个透。她飞快的抬眼瞄了对方两眼,见他一脸认真的等着自己的答复,并没有取笑自己的意思,这才别别扭扭的小声说了一个吃字。 “你真的要吃啊……”听了回答的青衫公子不由得皱了一张脸嘀咕起来,“我只是客气的问一句,没想到你真应下了……” 说着他小心翼翼的打开食盒,挑了一块最小的豆腐递给杜婉道:“给你,再多就没有了哦!” 看着被他徒手捻起来的豆腐,再想想刚才他说的话,杜婉简直吃了他的心都有了。 她抿着嘴看着他,完全不明白为何相貌这般文雅清俊的人,会说出这般无礼的话,做出这般失礼的事。 “唉?你不吃吗?”青衫公子见杜婉没有接,先是皱了皱眉,随即又高高兴兴的转手将豆腐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太好了,你不吃我就自己吃了!” 杜婉露出个愕然的神情,她哑然的看着他,这个许是自己未来的夫君的人,就那么披散着头发站在后院的矮墙边上徒手吃饭,而且还连区区一块豆腐都舍不得给自己未来的娘子吃! 一思及此,她便恨恨的瞪了对方手里的食盒一眼,心中怒道:自己难道还不如一个食盒吗? 这一瞪,她立即发现那食盒里素的很,竟只装了点豆腐青菜。 “你就吃这个?”杜婉惊讶道,“是不是仆从错把布施用的素食盒给你送来了?” “没有送错啊!”青衫公子鼓着腮帮子边吃便答道,“我吃的一直都是这样的。” 杜婉总算觉出不对来了,她神情复杂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林知槿。”林知槿低头将吃空了的食盒倒过来抖了抖,然后语含失望的低声道,“呀……没有了……” 他竟真是林知槿!杜婉只觉自己仿佛眼前一黑,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她绝望的看着面前这位空有其表的林公子,一想到自己日后的夫君是这个德行,她就恨不得马上飞回去求了父母悔婚。 确认食盒变不出吃的来后,林知槿便将食盒丢在一边。 他用了认真的神情上下打量着杜婉。 杜婉衣衫半湿,发丝散乱,发间甚至还挂有树叶,看起来着实有些狼狈。 “你看起好像很冷。”林知槿左右看了一下,见没有可用的东西,便直接抬手用了自己的袖子盖在杜婉的头上,同时正色道,“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快回家去吧!” 在那片衣袖落在头上的刹那,原本气得发抖的杜婉只觉整个心都颤了一下。 她呆呆的看着林知槿的脸,只因对方用了衣袖为她挡雨,她便怦然心动了。 “那你呢……”她语无伦次的答道,“你不回家吗?” 说完她一口咬住自己的舌头,为自己的蠢话感觉懊恼不已。 “我就住这里啊!”林知槿偏头看了眼林家的宅子,难辨语气的说道,“除了这里,我无处可去。他们都在外头守着着呢。” 说罢他厌恶的低头瞥了眼那攀缠在自己右脚踝上的菟丝子。 杜婉不知其意,只是羞怯的望着他,那如丝如钩的眼神一如凌霄花,时紧时松的攀缠着眼前这棵为她荫风挡雨的大树。 春雨越发急切起来,连同着春心萌动的闺阁女子的芳心,无休无止。 林知槿被瞧的脸颊一热,忙微笑着收回手道:“他们快来了,你该回去了。” 她几乎是三步两回头的跟着侍女离开了,只是人虽然回来了,心却还留在那个院落里回不来。 林知槿的脸仿佛是在她心里打了烙印,叫她夙夜难寐。她对他动了心,连回忆他徒手吃饭的模样都觉得天真淳朴。 她想着他的音容相貌,掐着时辰算吉日。 距离三月初八还有二十日,两百四十个时辰。 她日里磨练厨艺,夜里挑灯绣嫁衣,一时恨时间过得太慢,一时又叹时间过得太快,一颗心竟是没个安稳的时候。 侍女见她食不知味夜不安枕的着实可怜可爱,便背了人撺掇她道:“姑娘实在是想见未来姑爷,那便去见呗!左右是已经定下了的亲事!” 是啊,她已经注定是他的新娘了。 一思及此,她便再不犹豫。 再次见到她的林知槿看起来有些惊讶。 他倚在木槿树下,原本淡然的眼中隐约掠过些许流光。 杜婉举起手里的食盒,对着木槿树下的他遥遥一笑。 他心中挣扎片刻,最后还是起身来到了矮墙前。 他看着杜婉将准备的菜肴一一摆出,然后在她期待又忐忑的目光中将所有的菜都吃了下去。 末了他才垂眸边舔着手指,边对着她低声道:“你为什么又来了呢?我说了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最好还是别再来了。” “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杜婉不答反问道,“好吃吗?” 林知槿下意识点头道:“好吃,是我吃过的东西里头最好吃的……” “那还想吃吗?”杜婉言笑晏晏的看着林知槿,粉面微红的轻声道,“以后我天天给你做好不好?” 她的语气是那般的娇羞,她的眼神是那般的热切,叫人根本就没办法拒绝。 他心神一晃,不由自主的开口答道:“好……” 得了回应的她欢喜不已,她绞着手帕对林知槿郑重允诺道:“虽然吉日已经不远了,但我会努力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学会娘亲的手艺的。” 林知槿神情一滞,再看她的眼神已经有些异样。 “再等十日,再等十日——”她仰着头看着她,一双清目璀璨如星,“再等十日,我便能来天天给你洗手做羹汤了!” “你是林知槿的新娘?”林知槿先是难辨情绪低呼一声,再抬头看她之时,神情已不复此前的天真。 “你就是林知槿啊!”她嗔怪的瞪了他一眼,然后垂头细声细气道,“我就是……你的新娘啊……” 林知槿眼中激流涌动,他捏紧了拳头,静默片刻后才冷漠道:“我并非是你的姻缘,请你马上离开这里,不要再来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