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自是没有鬼的。 人死之后,魂魄归于冥土,历六道轮回,重入世间。无论以什么理由截留魂魄在人间,都是死罪。 在天玄大世界,鬼修是比魔修更提不得的禁忌。 七劫之前,还真宫在青州建立山门,此时战争结束未久,法器、典籍乃至部分灵材、丹药不许修行者互相交易。私下的黑市随之应运而生,日落而合,日出则散,便被称作“鬼市”。 “虽然这几劫来,鬼市早就变得规范化、合法化,但早年间一些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各个商户门前点着气死风灯,不分昼夜,也算是一道奇景了。” 说话的人一身整洁的宝蓝色素面夹袍,腰间扎了根宝蓝色的带子,脚下蹬着双九品法器“飞电靴”。他面容俊朗,看上去颇似一个温文书生,行事却是一副生意人做派:“沧澜师姐,这桩生意,您找我就找对人啦。鬼市大大小小百万家,门门道道多了去,哪些我张启不熟悉?保证让您乘兴而来,满意而归!” 沧澜淡淡地笑了笑,并未搭言。张启却似得到了莫大的鼓舞般,继续殷勤地介绍道:“就说这门前的风灯图样,也是有特定的讲究的。那家用整块风蓝玉雕出‘飞龙在天’的风灯,说明主要做的是和东海有关的生意;那家风灯上装饰着朱雀云纹,说明与朱陵神宫中人过从甚密,经常有西漠的珍奇从其中流出;那家门前走马灯般轮流展示百种法器和大锤形状的纹章,不光证明该家做法器生意,还说明受过百炼门的传承,不是乡间的野路子,出产的法器个顶个得好!” 沧澜敏锐地捕捉到他语气中一丝激动的情绪。不仅仅是为了推销货物,更多的是他对鬼市,对天都城感到深深的自豪:“沧澜师姐,您看,”他指向天空,一片云蒸霞蔚,仙乐隐隐,显然不若正常天象,“这是天行盟的云路舟,每半个时辰便有一队,上面乘坐的是前来朝见和做生意的修士。至于那些大商家,多半有自己的云路舟和龙骨船队。大宗的材料,各地的奇珍如海一样流入,瞬间蒸发得干干净净,无论多少都消化得了。” 他最后一句,铿锵得犹如还真宫对外发言人的结语,也是天都城内普通百姓朴素的心声:“迟早有一天,天都城会取代中州云天京,威压四方,万门来朝,成为天下第一巨城!” 沧澜听到此处,也不由一声赞叹:“物华天宝,人心所向,真是好地方,好气象!”她耳边遥遥传来飞舟的轰鸣声。这飞舟,不是她之前见过粗制滥造的飞云舟,可以想见,该是多少条云路舟一齐降落,又有多少条升空,才能造出这般的声势!这天都城,如同懒洋洋趴在星海深处恐怖的巨兽,每日里吞下大量的修士和货物,却连一声饱嗝也没发出。没人能探出它的吞吐量,也许他们能窥出一鳞半爪的真相,不过对于这个庞然大物整体来说,连个笑话也算不上。 好地方,好气象!比起魔界一些大都市,也不遑多让!也许底蕴还稍有不足,但繁华却远远过之。当它作为一件战争机器全力运转起来,不知能爆发怎样的威势! 自己前世,不是早已见识过了吗?可惜她神魂受伤,一部分记忆也受到影响,若是处于完整状态,想必能忆起更多。 她正恍神间,只听张启道:“沧澜师姐,百闻不如一见,您随我进去转几家店,就明白其中的奥妙了。您开的单子上,材料虽多,但都是常见货色,并不难找。若是有时间,您有兴趣的话,我还可以带您去城外的舟场和码头转转,那里的货色更新鲜,价格也更便宜,只是不对散人出卖。不过我们牙人,自是有其中的门路。” 为了巴结内门这位新晋的师姐,他也是下了血本了,连多年的人脉,也要动上一动。这位沧澜师姐,入门三年也不过练气三层修为,连一些杂役弟子都比不过,可以说废柴极了。但若非如此,她的大腿又怎么轮得上他去抱!更兼他消息灵通,这位师姐好像和阴师长老有关系。若是能蹭蹭阴师大人的福气,他老人家拔根腿毛下来,就够他消化一辈子的! 想到这里,他的态度更加殷勤,唯恐侍奉的不周,惹怒了内门的师姐。沧澜轻轻一笑,不枉她精挑细选半天,从杂役弟子里找出这个人来。张启人很机灵能干,对天都城内外也熟,就是修行天分不好,带偏了聪明劲儿的方向,心志也不甚坚定,以至于她小小的一个暗示,就让他在奇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这个人,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她都是用得着的。 她微微一欠身:“张师兄,还真宫弟子,内外俱是一门。咱们同为练气期,自然是长者为兄,先入门者为兄。我俗家姓李,您称呼我一声‘李师妹’便是。她与我同姓,您也可以叫她李师妹。” 一直亦步亦趋跟在沧澜身后,沉默得如同影子般的玄妙也弯腰行礼:“见过张师兄。”张启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李师……妹,您放心,我定然不会同他们泄露您的身份的。您要先从哪家店看起?” 沧澜轻轻一挥手,撤去了“遮音障”。她思索了片刻,道:“张师兄,我们去看看材料好不好?成品法器都太贵啦,我买些材料回去自己炼,也许我还有炼器天赋呢。”她这番话说得娇俏,既有丝不谙世事的天真,又不蠢得令人生厌。周围人见着这么美貌清纯的女修,用撒娇般的口气对着一个相貌平平修为也平平的修士这般说话,不由得嫉妒地喷出火来。即使是知道她真实身份的张启,也不免有片刻心神恍惚,想入非非。只有她肩头的胖熊,用小短腿捂住了眼睛,生怕玷污了它纯洁的小心灵,被沧澜一把拽下,扔到了玄妙怀里。 她心里还是有些遗憾:张启此人,看他最后那番话,一点就透,也是有点小聪明的;不过真聪明的人,也不会说出那番话了。他若是真聪明,现在的她——还是不敢用的。 *** 城外舟场。 两位修士从飞舟上走下,先过了“诛魔结界”,又按照专人引导,过了遍检查流程后,稀里糊涂地买了“天都城地图”“来天都城,您不可不做的十件事”“他没有看本文,留下半生遗憾”“灵石的十大危害?不看不是正道修士”几份儿旅游指导。年长些的汉子翻了几页,忍不住道:“少主,您看,这些都是什么玩意儿?” 年轻些的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鳞次栉比的仓库,繁忙而有序的流程,目中隐有忧色。他长相极为出众,身材高挑秀雅,乌发如流云般被一支青玉簪松松束在脑后。不知是不是常年忧思甚重的缘故,他眉间有道深深的刻痕,不过丝毫不影响他的俊美,反而愈发有种令人怜惜的气质。 他身着一件青色的薄袍,亭亭如青竹。但美中不足的是,过于清瘦了些,不免让人想起“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些绵绵而忧愁的故事。 他掏出块帕子,捂住嘴,极轻柔地咳嗽了几声,似乎生怕打扰到旁人。年长些的汉子会了意,欠身道:“少主您再坚持下,天都城是天下第一大城,龙蛇混杂藏龙卧虎,定能寻到高人替您疗伤的!可恨二长老下手毒辣,咱们族长,嗐,又是个耳朵根子软的!” 青年挥了挥手:“那件事,未必是二叔的授意。父亲大人也是为了宗族团结,若是失了和气,家族就离衰亡不远了。他老人家还是心里有我的,这次出来疗伤,阿耶私下里塞给我不少灵石,我哪里需要那么多?父亲大人要冲关突破境界,比我更需要,我全都还给他了,他还满脸的不高兴……” “少主,”大汉顿足道,“您该收着啊,不要白不要。虽然俗话说疏不间亲,但我还是要斗胆同您说,老族长想换少主好久了!自从云姬那个贱人……”话说到此处,他陡然感到压力一轻,那股远方窥探的神识离开了。来得大方去得粗暴,丝毫没有半分遮掩。 他刚想说什么,却见青年五指微曲,极轻微地打了个教内“噤声”的手势。只听青年大怒道:“岑哥,我敬你从小看我长大,待我一心一意。若是别人说这番话,我定会生气的。” 大汉乖乖地闭上了嘴,跟在青年的后面,对来往众人怒目而视,像只忠诚的护卫主人的恶狗。到了天都城天风门前,听得城门卫一席“城内大部分区域设有禁灵法阵,若是不小心走得偏了,也不许在城内使用法术。一旦被发现,生死自负”,他不由气得跳脚,差点动起手来。若不是青年好说歹说,又塞了一袋子灵石与队长,两人差点被撵出城去。 走出老远,还能听到城门卫嘻嘻哈哈的笑声:“你说这乡巴佬,让我们负责,我们负得过来吗?你吃饭噎死,走路摔死,在女人肚皮上脱阳而死,我们管得了那么宽?” “是啊,也许他头上早就绿透了,想找个像咱们队长这么精壮的,好好管管他婆娘!” “我看那小子细皮嫩肉的,没准儿他也需要好好'管管'呢 。” “哈哈哈哈哈哈,队长有才!” 大汉气得双目赤红,额上青筋暴突,一副找人拼命的模样。青年脸气得涨红,却尚有三分理智:“岑哥,我有些不舒服,想先找个房间调息下。” 大汉一看青年的神色,确实不怎么好看。两人到客栈开了间房,打赏了小二教他没有传唤不要进来打扰后,反手带上了房门。青年从纳虚戒中取出了一个阵盘,支起了“避神障”。 大汉见了青年的动作,长长出了一口气。他粗豪的神情不见了,反而充满了忧色:“少教主,您真的要这么做吗?” “岑师兄,这次我们冒险前来,赌上身家性命,名声尊严,也定要见到玉师,求到紫玉无极!” 天风门。 城门卫继续检查着来往行人,队长似乎有些无聊,转身回了城门室。 他进了內间,低声对里面的人禀告:“荆风大人,确定是他。不是他,也脱不了那几位。不是根据他们的反应,是苏大人赐下的新探查法器,有了特殊的反应,绝对是您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