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在吗?小少爷有请。”
十三一口丸子没咽下,噎得满脸通红。十二却一口气冲到门口,门外站着一位气质卓然的老者,正是雪院的老管家,鄂阳秋。
“鄂管家,您没传错吧?小少爷要见十三——这个丑十三?”
鄂阳秋越过十二不解的脸庞,瞥到屋里噎的丑脸发紫、正满地扑腾着打滚的十三,肯定的点了点头。
十三好不容易顺气过来,摸着喉咙感觉很亏,他希望小少爷要见的人是十二,或者其他什么人,是谁都好,就别是他丑十三。
他不喜欢被人惦记着,进入踏雪山庄后平庸而浑噩的五年,是他一辈子最轻松自在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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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来到雪院的时候,君晚正一个人在梨树下出神。
既然是雪院,入目自然是白的,大团大团的雪色堆积在庭廊之外,宛如某种盛开的情韵。而君晚就站在那梨树下,小池边,落白披满肩。
十三咧咧嘴,干脆往门口一靠,歪头看他。
他是混,又不是瞎,如此美景妙人,不看的才是傻子。
不知过了多久,君晚才慢慢回过神,察觉到门口毫无形象可言的邋遢十三。
他们不是朋友,硬要说的话,算主仆,但是踏雪山庄的仆役那么多,冗冗杂杂,出挑的俊俏的数不胜数,谁会在乎最肮脏邋遢、最不成器的那一个。
所以君晚只记得自己五年前收留过一个乞丐,如今再见,却跟第一次见面没什么差别。
“十三,你过来。”君晚轻轻开口。但十三却觉得,他的口气像在喊小狗。
于是十三像对付门口的守卫一般,故意把裤子提到肚脐,甩着严重的外八,咧咧摆摆的走到小池边。在他背后走过的地方,留下一团团油腻的脚印,一尘不染的雪院因此大大蒙尘。
“小少爷有什么吩咐啊——”不情愿的声调拖得老长。
君晚自然看到了他的脏态,但是却未露出半点嫌恶,反而一眨不眨的盯着十三脸上的青斑。“你这脸都好些年了……我认识不少江湖名医,可以请他们医好你这青斑,帮你的脸重新恢复干净。”
“谢小少爷关心,不过小的命贱,就配这张丑脸。所以您也甭费心,丑有丑的用处,更何况,我这青斑还长得很灵巧。”
“灵巧?”
“是啊,你看,这不就是——灵巧?”最后一个巧字吐出时,十三蓦地欺近,突然放大的丑脸夹杂着涌动的青斑几乎贴到君晚的脸上,扑面而来的臭气下,君晚措手不及的后靠,跌靠在梨树上。
就在这时,院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厉喝:“大胆狂徒——”
不过眨眼功夫,冰冷的剑影就抵达了十三的后脖。
十三没有动,动作的人是君晚。
梨花漫天中,君晚一掌推开十三,影步前移。寒冷的剑锋擦过十三油腻的发梢,擦过飞飘的花瓣,在刺入梨树树干前,停在了两根雪指之间。
君晚两指夹住剑尖,似无法承受上面的浩然剑气,下一刻猛然甩开。
长剑轰然入地,三寸。
“二哥!你在做什么!”回过神后,君晚的情绪第一次染上了紧张的声调。
方才十三故意弄脏他的庭院,他没有生气,十三使坏吓他,他也没有生气,但这突如其来的夺命一剑刺向十三时,他却真真切切的生气了。
这番情景,若非十三,换做其他任何一位仆从,只怕都要当场感激动容。但可惜他是十三,没心没肝又混又堕的十三。
所以十三只是吭哧吭哧的爬起,跟个没事人似的挠挠耳朵,然后大呼小叫着“好险好险”。
那边,长剑落地的第一时间,君家二少爷就飞身来到弟弟身边。他的身材比君晚高大一圈,头顶撞到树梢,惹下一团簌簌的碎白。
“四弟,你有没有事?那家伙没对你怎么样吧!”
瞧着二哥不加掩饰的担忧,君晚就是想说什么也只得咽下,扫了一眼地上哇哇撒泼的十三,道:“我没事,让二哥误会了,刚才那是十三跟我闹着玩呢。”
君家二少君长鸣的眉头拧做一团,这才有空注意地上演得起兴的十三:“他就是十三?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院里真的有这一号人么?”
问得好。
地上的十三忍不住给二少爷狠狠竖起大拇指。
“……是我疏忽了,十三确实是我雪院的人。”君晚并不隐瞒,拉着二哥在小池边的石凳上坐下,一五一十道来:“二哥你可记得,幼时父亲赐我这雪院后,我便陆陆续续从外搜罗人手,当做家仆养在身边。这些年,他们在山庄上下忙碌,学武学艺,唯独这十三被我疏忽了,以致于弄到今日这模样。”
十三不叫唤了,趴在地上背对着君家兄弟俩。
当年那十三个人中,有乞丐,有田民,有没落的门客,有打杂的武夫,他们无一例外在人生最悲惨的时候遇到了君家小少爷,然后被带入这显赫的踏雪山庄,从此衣食无忧。君晚请山庄的师父教授给他们各种技艺,让他们识字学武,今后无论是留在山庄还是去外谋生都有个去处。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因此几年下来,那十三个人对君晚忠心耿耿,成为这雪院最忠实的守护者。
除了十三。
君晚只是收留他们,不可能日日夜夜照看他们,照理说,他们坐拥如此优渥的条件,怎么都该磨炼出个模样来。可这十三倒好,不学无术、游手好闲、懒惰成性,起初众人还规劝他帮助他,后来见他自甘堕落,便不再理会,久而久之,就成了现在的腌臜模样。
一个时辰前,君晚从鄂总管那里听闻到十三这些年的事迹,自己也惊到了,于是便有了现在雪院发生的一幕幕。
君长鸣是知道这事的,但不代表他赞同。“四弟,你想对手下人好,这没错,但也要瞧这人值不值当。二哥这些年在外走闯江湖,各种不仁不义的人见得多了,有一些人,你就是把心肝都挖出来给他,他也不稀罕,更别说什么交心谈情了。”
十三赞同的直点头,觉得自己跟这位二少爷简直相见恨晚。
然而在旁人听来,君长鸣这话可是响亮亮的在打十三的耳光,君晚欲言又止,捡起地上的剑,放回到二哥怀里。
“总之二哥不必担心,你先进屋坐坐吧,十三的事我们改天再说。对了,听说三日后爹要宴请青城派的玉掌门,你不提前准备准备吗,还有,大哥到时也会回来的吧?”
君长鸣一拍脑门,这才想起自己跑来雪院的正事。“是了,爹就是让我来通知你,三日后在洞府春开宴,二哥三哥都是次要,倒是你得好好准备,爹想趁这次机会,叫你在武林同僚面前露露脸呢!”
“好,我保证完成任务。”
君晚推着二哥很快走了。
君家兄弟俩一走,雪院里就没了人气儿,十三坐在地上没趣儿,吭哧吭哧爬起来,忽而想起什么,又凑到小池塘前。池水倒映中,他就是个彻头彻底的丑人,从头到脚无一可取,莫说与这雪院,就是与整个踏雪山庄都格格不入。
君家小少爷竟然在这样的人身上花心思,显然还是年轻单蠢,没吃过教训。
十三还没撤退,那边君晚就回来了,路上大概是用了轻功,喘息略有些急促,青丝凌乱的黏在两颊,只衬得腮如雪。
“十三,你留下。”
“呦,小少爷,找我还有什么事么?”
“三日后宴请,我需要带一名仆从随行,就是你。”
与少主随行,那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也是踏雪山庄仆从们莫大的荣耀。若是十二听到,只怕当下便会激动叩谢,可谁知十三听了,就只是穷极无聊的咧咧嘴角,吐出一个字:
“嘁。”
就因为这一个字,半柱香后,十三落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