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打了两年,将军就把小姐藏了两年。即使在战场上忙得再焦头烂额,小姐生活中的一切琐碎,还是由将军一一亲自经手。若是对小姐没点心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军何至于做到这个份上?反正她是如何也不相信,这点情谊只至于叔侄之间。
书言还要开口再劝,盛郦却听不下去了。她脑中乱纷纷的,干脆起身,撇开所有下人,独自踩着塔楼中密密匝匝的楼梯下楼,往草场去了。
此时日光正盛,草场被晒得温厚柔软。盛郦手中牵着一匹黑底白纹的小花马,漫步目的地在草场走着。这马是去年陆临江收复了西北四郡,写信同她报平安时,随着信件一同送来的。
陆临江总领北伐军务,忙得分|身乏术,盛郦自从两年前一别后就再未见过他。但每隔半月,总会雷打不动地送一封信来报平安,许是军机不可轻易泄露,信的内容总是单调得近乎乏味的几句话。然他的字遒劲有力,几透纸背,即使她从不曾踏出这座庄园半步,心也跟着那字去遍了天南地北。
盛郦怕他在战场上分心,也怕旁人知晓自己躲在此处,不敢贸然回信。但他时常送些小玩意儿过来,从姑娘们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到各地特产,林林总总,两年下来,仓库都快放不下了。
一次她收到一匣子的宝石,笑着同那送信之人说了句“七叔怎的都送些小姑娘的玩意儿”,结果下一回,陆临江就着人给她抬了两大箱子古籍经书来。她想起以前被陆临江押着念书的日子,小脸一白,再也不敢嫌弃他送的东西。
河湟之地盛产良马神骏,他却偏偏挑了匹温吞吞,长不高还爱撒娇的小花马,盛郦一收到这马便羞红了脸。旁人不明就里,唯有她知道,“骊”与“郦”同音,意为深黑色的小马,他这是变着法地欺负她呢。
行至后山的小溪旁,她放小花马去饮水,自己也在溪边的石头上铺了块手帕子坐下。日光照得人懒洋洋的,她一会儿害怕陆临江对她的好只是对小辈的照拂,一会儿又想着旁人对陆临江的虎视眈眈,一弯秀眉微微蹙起。
心底患得患失,她只好从腰侧的秋香色荷包中取出一把龟背玉梳,替她的小马梳理起毛发来。一通忙活之后,她自觉背后也微微出汗,正想从小溪中鞠一捧水洗手,远处却突然传来一声马鸣,小花马似乎感应到同伴的呼唤,从溪水中抬起头来,应和了一声。
庄园周围有陆临江的亲兵把守,以防居心叵测之人靠近,故盛郦只以为是哪个亲兵的马叫了一声,并未多想。只是小花马的动作有些大,带起些溪水来,把她的裙角和绣鞋都沾湿了。
若无要紧之事,亲兵绝不会贸然靠近塔楼,故她干脆脱了绣鞋,将一双玉足伸进溪水中。脚尖挑起一点溪水,盛郦数着那几位闺秀的名字,心底闷闷地想,七叔要是娶了旁人,她就……她就收拾包袱立马走人,绝不耽误他娶妻生子!
颈间似乎渗出一点汗,她怕汗湿了胸口前的吊坠,便将一头长发顺到肩膀一侧,摘下那掩在胸口的莲纹玉佩,以溪水清洗。不料小花马今日分外调皮,在水中打了个响鼻,马尾一扫,竟把盛郦手中的玉佩扫到水中。恰巧一片莲叶顺着溪水飘落而下,玉佩落在莲叶上,竟就这么往下游流去。
这玉佩是陆临江送她的及笄礼,盛郦贴身佩戴了数年时间,早已融入她的骨血之中,片刻也离不得身的。见此情况,她吃了一惊,连忙提着裙子站起身来,赤脚踩在溪边的草地上追了过去。
前方数十步远便是一个转弯,再往前山势陡峭,溪水流速变快,想再找到小小一枚玉佩就是难事了。半湿的长裙牵牵绊绊,盛郦跑不快,只得眼睁睁看着那片莲叶往远处去了。
她微微喘息,快步绕过溪水,正想唤人来替她寻玉佩。不料一身着长袍之人正站在溪旁,听见动静,抬眼冲她微微一笑。
午后的日光仿佛金粉,细细碎碎地揉进她眼睛里。对上那一双笑眼,盛郦脸上蓦地一热,她放下提至脚腕的长裙,愣在原地。
“四娘。”陆临江见她如同兔子般呆呆的,出声唤她,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带了点笑意。
盛郦在族中行四,自从小朝廷没了后,陆临江就这般唤她。
她突然想起自己脚上未着鞋袜,小小地惊呼一声,也不敢惦记那不知所踪的玉佩了,提着裙子急匆匆地转身就跑。
陆临江目力过人,自然早就瞧见了她藏在裙底下一双软绵绵的脚丫子,莹白如玉,偏生脚趾上涂了樱桃红的丹蔻,跟她害羞充血的耳垂一样。他克制地把目光上移,见她牵着马一溜烟跑远,不禁摇头轻笑。
没良心的小丫头片子,他抛下大军独自赶回来接她,她倒好,一见面转头就跑。被晾在原地的陆大人并未计较太多,握紧手心那湿漉漉的、他从前亲手打磨的莲纹玉佩,目送她进了塔楼后,才迈步上前。
这座塔楼是他的,他这是回家,不用太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