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漠向对张婉婉并没有太多的要求,但她作为好歹摸过几天权利的人,多少能给李漠向提供些有用的信息,必要之时,这个明哲保身的鸵鸟太后,或许也会大有用处。
这些都是后话,当务之急,是要缓解二人紧张的情绪,从她口中套出当年狄劲松的事情。
这几份糕点,盘子是顶级的越窑瓷器,盘体晶莹如玉,清淡雅致,只是盘中的糕点粗糙得不像话,咽一口下去都剌嗓子,让人不仅怀疑,清宁宫到底是穷还是不穷。
张婉婉战战兢兢地看着他:“陛下,这点心是否有些粗砺。”清宁宫这些年都快被宋祥给榨干了,吃穿用度不断缩减,以用来扩充他自己的小金库,而皇帝自身都难保,哪有闲心去理会太后的生活够不够排场。
张婉婉有苦说不出,她看着李漠向,见他微微蹙眉,心里担忧,凭昏君这没事儿还要找事儿的恶劣性子,不知又要挑什么毛病,忍不住地愁上心来。
李漠向将筷子放下叹气道:“确实是太粗糙了,母后,让您受委屈了。”
张婉婉听到了李漠向的前半截,刚下意识准备赔笑,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以后,恍然间又以为自己耳朵聋了。
她听到了什么?皇帝在安慰他,李漠什么时候学会说人话的?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李漠向一拍桌子:“他娘的,朕也委屈,整个皇宫里都是他娘的穷鬼在过日子。”
熟悉的调调儿似乎回来了一点,但张婉婉依旧觉得很惊讶,曾经李漠烂泥扶不上墙,对国家生死存亡毫不在意,现在居然会为这种事情发脾气。
张婉婉安慰道:“陛下,你的气色看起来不大好,想来心里定时有很多心烦事,哀家知道陛下日理万机,但也要保重身体啊。”
李漠向道:“母后,朕有一件事情想要问你。”
张婉婉忽然觉得一激灵,几年前李漠向也这样问过他,那个问题直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像噩梦一样。
那年,李漠也是不吭不声地就来了,他心事重重,在自己这里枯坐了一个时辰后问:“太后,这件事,朕不知道该和谁说,若是朕将狄劲松杀了,凌君他还能原谅朕么。”
张婉婉当时觉得这件事的棘手程度已经超过了她的能力范围内,她对李漠说:“既然证据已经确凿,想做什么就去做,没有什么比江山社稷更重要,大衍也需要一个杀伐决断的君王。”
但她万万没想到,这件事后果竟然如此严重,掀起了一场长达几年的血雨腥风,温润如玉的狄凌君在家破人亡后忽然变了个性子,他开始争权夺势,渴望权利,一手控制了朝廷的政权。
张婉婉也是看着凌君长大的,犹记得凌君从前甚是乖巧懂事,对陛下百依百顺,可如今,只要一想到他的脸,张婉婉就不寒而栗。
而李漠竟然因此一蹶不振,他开始向着堕落生长,他巧取豪夺,年纪轻轻满手鲜血,整日神情恍惚,最终连权利都丢了。
若是能再来一次,还不如放过狄劲松,也许状况会比现在要好很多。
总好过现在,狄含反杀李漠向,连她都忍不住在内心深处感慨一句:“自作孽,不可活。”戏文里李漠这种利用权势来抢女人的都是反角儿,一般都是会被天打雷劈的,李漠更绝,他抢的是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臣子。
这一次该不会是又相中了谁?还是说,他又要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张婉婉深吸一口气道:“陛下请问。”
李漠向用手指敲了敲盘壁,发出一声脆响:“母后,杀掉狄劲松……”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张婉婉的心紧跟着吊了起来,只听李漠向继续道:“朕错了么。”
张婉婉楞了很久,才道:“陛下恕哀家直言了,你确实做过很多错事,这一件事却并不算错,只是后来你不该……”她说到这里,不敢再说下去了,这件事何尝不是李漠的逆鳞。
张婉婉又道:“当年狄劲松暗地里招兵买马,与各地官员武将勾结,龌龊之事数不胜数,却又到处落个好名声,陛下念在他父亲为护国公的份儿上,想着保全他们一家忠烈的名声,仅以贪赃之罪处死,到头来,反倒被他们颠倒是非黑白,污蔑陛下残害忠良。”
李漠向来时并没有想着从张婉婉这里套出什么话来 ,但这句话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这已经颠覆了他的认知。
他了解到的情况是,李漠向为了除掉狄劲松,强安罪名,泼了老头儿一身脏水。
……
从清宁殿出来,李漠向坐在步辇上进入休眠状态,侍者们的靴子踩在石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他的脑海里忽然有了一段信息,注入了一段有关于哀帝真正的回忆,这让他不由驻足,去探究脑海里这段回忆。
闷热的宫殿里,年少的李漠坐在桌子前,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斩杀狄劲松的谕令,表情严肃郑重,地面上传来响动声,他抬起头,被阳光照射得发灰的眸子阴郁而又沉闷。
他这副心事重重的表情让他原本英俊年轻的脸,显出几分疲态,好像他每转动一次眼珠,都是无比艰难。
大衍年轻的皇帝像是个只会喘气儿的行尸走肉,殿内无一人服侍,安神的熏香味道浓郁地散漫在每一个角落。
地面传来脚步声,他动了动耳朵,眉头下意识蹙起。
一个低眉顺眼的内侍走进来,远远站定躬身道:“陛下,狄郎君已经在外面跪了一夜了,这风雪太大,奴怕他支撑不住。”他声音极轻,仿佛语气稍微重些,就会惊了这犹如稻草纸扎的颓废皇帝。
李漠的双眸赤红,他沉声用极缓的声音问:“他还是一样的态度吗?”
内侍谨慎地回答道:“…是,可是陛下,狄郎君只怕要真的撑不住了。”
李漠手指微微动了动,终于用叹息般的声音道:“让他进来。”
一个十七八的狄含走了进来,官服上沾满了积雪,脸被冻得通红,行动僵硬,一张俊俏的脸上满是失魂落魄,他跪在地上:“还请陛下重新调查家父之事,家父是被冤枉的。”
自狄含进来后,李漠颓废的状态一扫而空,仿佛变得坚刃而不可摧,他看着狄含冷静道:“证据确凿,倒是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朕没有让你受到牵连,已经是格外开恩。”
狄含跪得端端正正,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道:“哪里的证据确凿!这件事从头到尾疑点重重,陛下一心急着定罪,究竟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