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濛濛,如雾如烟。
单薄的衣裳被凉风吹得向后鼓起,冷雨争先恐后地往脖颈里钻。
江彦昭独留原地,神情晦暗不明。
她说的不是给,不是送,也不是舍与,是借。
他眯了眯眼,终还是握紧青竹伞柄,朝水茶坊的方向走去。
江彦昭忙完会仙楼的活计,踉踉跄跄地回到住处时已是子时三刻。
夜深人静,叔父江伯仁一家早就入睡,是绝不会为他留门的。说是寄住,可他既没有房间也没有床榻,不过是占用柴房的一角罢了。
平日下工回来他都是翻墙进去。
站在屋外的围墙边,江彦昭稍微动了动左腿,膝盖下的伤口冻得失去知觉,轻轻一动,骨头酸软仿佛马上就要裂开。
他僵硬地朝前挪了两步,双臂扒紧墙檐,腰腹用力地撑住身体一点一点地向上攀。
过了一会,他伸长脖子便能看清院内的陈设。
江彦昭抿紧双唇粗略估计了个角度,右手凌空一掷,先将绢伞抛进院里。
却因左腿发颤使不上力,整个身体顿时失去平衡,不受控制地直直坠落下去。
伴随一声沉重的闷响,摔进地上的淤泥坑。
两腿贴地,疼痛刺骨,他想撑着胳膊肘站起来,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的脸上沾满湿嗒嗒的污泥,脏水沿着发丝往下滴。
江彦昭挣扎着回头看了看现在连抬都抬不起来的双腿,眼中布满猩红的血丝,愤恨而颓丧。
他的腿怕是没救了。
“你——”被屋外声音吵醒的江朴一边打哈欠一边揉了揉睡眼,起身推开房门,待站定看清院里的情景时,登时倒抽了口凉气。
江朴算是江彦昭名义上的堂哥,生性懦弱温暾,为人迂腐且没有主见。自打江彦昭住进家里来,江朴瞧爹娘待他颇为冷淡,还时常埋怨责骂,也连带着对他没存什么好印象。
纵然如此,苦读十几年圣贤书的江朴深受儒家仁义思想的教诲,看见这般狼狈无助的江彦昭,实在不忍心袖手旁观,当作没看到。
他犹豫着想过去扶他起来。
可一对上江彦昭那双冷若冰霜的眸子,他就心里发毛,瑟缩地往后退了两步。江彦昭微微昂起头,声音低沉而嘶哑,“你要干什么?”
虽然听上去虚弱无力,但气势上给人一种不可小觑的感觉。
江朴嘴唇嗫嚅了几下,突然想起来听爹娘说过他以前好像杀过人。他的家人全都死了,只剩他一个人活着,爹娘还总说都是被他克死的。
用他们的话来讲,江彦昭就是种地不出苗的坏种。
被他凛冽的眼神一望,江朴霎时间面呈菜色,两股战战,几欲逃开。他小心翼翼地移开视线,眼睛愣愣地盯着屋檐下串连成线的水珠,抖着声音试探道:“我扶你起来?”
说完却又颤巍巍地往后退了几步。
这时,他却听到江彦昭垂眸回了句“有劳了。”
江朴欲转身回房的动作瞬间停住。
他将江彦昭慢慢扶到柴房中,看着漏风的窗户,脏乱的地面,四面破旧落灰的墙壁,他的面上悄悄浮起一抹愧色。
少年背靠桌腿席地而坐,瘦骨嶙峋的背影仿佛一张薄纸片轻飘飘地落在无边旷野里,寂寥又落寞。
江朴从自己的房里端来一盆清水供他擦洗,还抱来一床棉被。
“这个被子干净的,你用吧。”江朴偷眼瞧少年那副生人勿进的模样,小声地说。
听江彦昭道了声谢,他紧张慌乱地点点头,便立即关上门退了出去。
夜里,雨势渐大,声音哗啦哗啦,仿佛天河逆流,泻落在屋顶上。
年久失修的木门根本抵挡不住外面狂放的风雨,檐下的水珠不断渗进屋里。地面泛起的寒意似乎能浸透骨髓,江彦昭腿疼得无法入眠,只能裹着被子缩在墙角。
好像世间万物都沦陷在雨声里。
恍惚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幼年时那一个个生不如死的雨夜。
每逢风雨天,母亲便不能出去卖绣品了,继父必定会喝得烂醉如泥地回家。
他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自记事起他便没有父亲。
有一日母亲忽然告诉他,她有身孕了,之后母亲便欢喜地带他去跟继父一起生活。
或许是母亲一味的隐忍退让,或许是继父的常年郁郁不得志,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生活,终究让白月光成为嫌恶的累赘。
继父开始赌钱欠债连连,跟赌徒们厮混,撒起酒疯来六亲不认,经常乱砸乱摔家里的东西。母亲劝也劝不住,继父醉酒动手打人时,她只会流着泪护住他和妹妹。
酒坛的碎片深深地嵌进皮肉里,棍棒击打落在背上的疼痛仿佛永远没有止境,身上的淤青和伤痕终年不消……
雨声越大,继父打得就越狠。
无论母亲跪在地上怎样苦苦哀求,都无济于事。
等到他酒醒后,又会痛哭流涕地赌咒发誓,承诺不会再这样,求母亲再原谅他一次。
那些连恶鬼都不会相信的混账话,偏偏让母亲愈发死心塌地。
幼年时的江彦昭就这样麻木地长大,活得猪狗不如,仿佛一具行尸走肉。他恨继父,也恨母亲,他唯一的期盼便是希望他们都去死。
如今他们都死了,他离开了那间形同地狱的茅屋,心里也再没了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