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人,他叫沈轻。
他爸当时,也是跟他这么说的。
他爸说,沈轻比他小一岁,是个很白俊的小男孩儿,等他来了家里,江箫就是哥哥了。
他爸说,沈轻听说过他,省区青少年儿童作文比赛特等奖,还会用流利的英文演讲,这个弟弟很期待见到他,江箫要做个榜样,当个好哥哥,还要当个好学生。
江箫知道他爸是什么意思,他妈离开了还不到两年,他爸就要给他找个后妈了。
后妈还带着个拖油瓶,跟他不是亲生的。
他怨恨的看着那两个擅自闯入他家的人,他并不欢迎他们,更不期待见到什么弟弟。
鸠占了鹊巢,他妈就回不来了。
他的思念他的期盼,他盯黑板时眼底茫然和空虚,他走在路上时心底突然涌起的悲伤和恐惧,那些埋头在被子底下默声流泪的长夜,沉睡后坠空飘荡无依的身体,噩梦惊醒后的泪流满面,全在沈轻和他妈进门的那一刻,彻底沦为记忆沙海中的无用沉石。
他不想当哥哥,他想当他爸妈的儿子,亲爸,亲妈,亲儿子的那种儿子。
可自他记事起,他妈和他爸就天天吵架。
油盐酱醋,房子车子,微薄的工资,疯涨的物价,数年如一日的低职岗位,没用的不会来事儿的男人,理想主义泛滥的不会过日子的女人……他都习惯了,他以为每个家都这样,只要他努力把自己的一切做好,认真学习,去当第一,去竞赛,去拿奖,去给他们争光,他们就会少点争吵的理由,好好生活下去。
这是他的私心,他身上留着他们共同的血,所以他们一家人就算再别扭,也要永远的绑在一起。
可他妈还是走了,带走了家里所有能带走的,唯一回来看他的那一次,拎着一兜葡萄,还拿了一份离婚协议。
他爸妈让他进屋,两个人在客厅里说话。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他们两个人这么心平气的坐在一起聊天,他妈捧着他爸递给她的茶叶水,她笑得很自由,很洒脱,他爸手里夹着他妈给他买的细烟,袅袅青雾里,他笑得很憨厚。
他当时以为他们和好了,他在卧室门缝的里侧偷窥,跳动的心脏在狂喜。
当他妈拿着签好了字的文件离开时,他兴奋的冲出去抱她,他想让她明天送他去上学。
他妈眼里突然就涌上了泪,她抱着他亲了亲,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他问他妈怎么了,她妈搂紧了他,跟他说对不起,她现在有点急事儿要出门一趟,等她回来了,再来送他上学。
他妈哭的让他很害怕,他也想哭,但他不是个爱哭的人,他习惯去摆出一副懂事的笑脸,替他妈擦干了眼泪。
没关系啊,他在心里说,没什么好抱歉的。
明天不能送,后天送也可以啊,后天不行,还有大后天,大大后天,大大大后天啊……
可后来很多个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他都在深夜躲在被子里哭。
骗谁呢?
他可拿过青少年儿童作文比赛特等奖。
骗谁呢?
他可是会用讲一口流利英语的小孩儿。
骗谁呢?
他可是年级第一,他什么不知道啊?
他妈追求自己的梦想去了,他爸心里一直藏着一个年轻时候喜欢过的女人,两个因为结婚凑在一起的人,最终也因为婚姻分开了。
他想说点什么,他知道他很聪明,也许他说点什么,就能挽回一些。
可没人会听一个七岁的小孩儿说什么,所以后来,他也就不打算再苛求大人的尊重。
他怨的,他就尽情怨,他恨的,他就尽情恨。
既然没人在乎他的感受,他就不必学会理解和善良。
沈轻问他凭什么。
凭什么?
不凭什么。
他知道沈轻也很惨,沈轻家原来在乡下,没他镇上的家里富裕,沈轻的父亲是个常年在外挖煤的矿工,沈轻长到八岁,连他父亲的面都没见过几次,就接到了他父亲和一群矿工被埋在煤矿底下的窒息而死的消息。
听说当时沈轻他妈带他去领尸首,沈轻连哪个是他爸都没认出来。
沈轻他妈当时绝望的给了他一巴掌,无知的小孩儿被扇进了布满煤渣的臭水沟里,脸上的红巴掌印触目惊心。
沈轻没吭一声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脏臭的泥水从头流到脚,他无动于衷,只是看着他妈跪在一块儿凸起的白布前嚎啕大哭,然后默声走过去,跪在了她的旁边,没掉一滴泪。
不管那人对他有多憧憬,对平泷镇又有多憧憬,江箫都觉得,那个新进家的白瘦小男孩,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这样一个人,收了他爸的红包,穿上了他的旧衣服,占了他隔壁空房的位置,还入了城市的户口,进了城里的学校,成天散漫懒惰无所事事,还能在年级前二百稳居不掉,一声“哥”执拗了十年,就诚心跟他过不去,他还想反问沈轻,你又凭什么?
凭什么总靠他那么近?不知道他烦他?
凭什么一个劲儿的在背后像个变态一样跟踪他?真当他是傻子?
凭什么他一个带把儿的男的,还特么跟那些女生一样给他写情书?
凭什么?
既然是个没情没义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为什么就非跟他杠上了?
他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