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宋》/春溪笛晓 第四章 安顿好了,王安石有正事要干。 这次他任满回京,要做的就是和上头述职:主要是讲讲在地方都干了啥、有什么突出表现、对未来有什么宏远规划等等。 不过年底归京述职的人多,得排队,所以前头几天先和其他外放归来的官员排排坐,聊聊地方管理经验,说说风土人情,交流一下今年的考核标准,最好能顺便暗暗交换情报看能不能谋个好差事。 王安石一路上早写好了工作报告,也不慌,从从容容地和其他人相谈。 家里头,王安石前脚一走,王雱马上生龙活虎。他们一家三口没请什么人,家里事事都由吴氏拿主意。 吴氏早起送王安石出门,便要去些吃的喝的用的。王雱一副乖宝宝模样,乖巧听话地坐在书桌前说:“娘你去吧,我练字!” 自家儿子自己知道,吴氏可不信他会这么安分。吴氏道:“这可不是扬州,你忽悠不到衙役带你出门玩儿。别想胡闹,跟娘一起出门!” 王雱没法子,只能垂头丧气地跟着吴氏往外走。 国子学这条街有一点好,临近南熏门,不少农夫直接挑了东西进城卖,便宜又新鲜。 王雱见偷溜计划失败了,乖乖巧巧地跟在吴氏后头买这个买那个。他仗着年纪小,脸皮厚,一路连砍价带索要赠品,竟把吴氏本来不准备买的东西都拿下了。 吴氏虽然喜欢自家儿子的机灵,回去的路上却免不了担忧:“照这么花法,去任上的路费都会花完。” 钱的问题,王雱也没法子。没办法,他才三四岁,有想法也实现不了,只能乖乖当个米虫。 反正,以后他爹会当大官!当了大官还怕没钱吗?不怕!不怂! 王雱给吴氏鼓劲:“爹爹马上要发月俸啦。” 吴氏想到儿子在旁,收起了忧色。王安石虽然有月俸,可这正逢年节,又来了京城,过个好年要钱,朋友走动也不能囊中空空,钱不禁花! 吴氏笑着摸摸王雱的脑袋,中途买了些绣线回家准备做些绣品帮补家用。 王雱想说“做绣活伤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吴氏是王安石表妹,嫁给王安石之前就知道这个表哥有这样或那样的毛病,比如不通人情,比如不爱打理自己,比如一旦忙起自己的事来就极少关注其他的东西。 吴氏不是温良贤淑的性格,相反,她的本性还有一点点小泼辣,可对王安石这个丈夫,她是真心爱着的。 这种爱也许不是后世那种轰轰烈烈、天雷勾地火的热烈爱情,但他们之间的相处给王雱的感觉就是细水长流、相濡以沫。 也正因如此,想让吴氏不操心实在太难了。 王雱垂眼看了看自己小小的爪子,有点发愁,唉,当傻小孩虽然舒坦,可除了撒娇卖萌什么都做不了啊! 午间吴氏做绣活累了,放下绣帕哄王雱上床歇着。王雱装睡,装到吴氏的呼吸变得绵长平缓,他一骨碌地翻身坐起来,手脚并用地爬下床,跑到书桌前写字条表示“我想去国子学找点书看看,走几步就到啦,很快就回来”。 王雱一笔一划地把字条写完,压在油灯下,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对于一个三四岁的小孩来说,外头的街道着实很大,王雱左看看、右看看,认出国子学所在的方位便迈着小短腿跑了过去。 国子学门口有个老头儿在守门,大中午没什么人进出,老头儿坐在那儿打盹。 王雱个儿小,悄悄从老头儿眼皮底下溜了进去。 国子学里头绿化很好,空气可比他们小小的公租房好多了,王雱在里头溜达了一会儿,大致摸清了方位,直奔先生讲学的“教学楼”去了。 国子学和太学比邻而建,太学招收的是七品以下官员家的子弟,国子学招收的则是七品以上官员家的子弟。 换句话说,国子学生员的爹都是朝中大佬,虽然有的是大大佬,有的是小大佬,但最小的也是七品官儿! 国子学的午休时间已经结束,生员们都回到教室听先生讲课。 王雱一个个教室跑过去,偷偷摸摸地趴在窗外往里看。第一间教室,老头子;第二间教室,老头子;第三间教室,还是老头子。王雱一脸失望,再往前走了一间,发现讲学的终于变成了个相对年轻的中年人,长着张国字脸,很是正派。 哇,这不会就是司马光吧! 司马琰要是成了他女儿,女儿随爹,岂不是也会变得脸方方的? 王雱想到司马琰姣好的脸蛋,免不了替司马琰忧心起来。最好不是吧! 王雱正天马行空地想着呢,一把凛如清泉的嗓音从他身后传来:“你是谁家孩子?怎么会在这里?” 王雱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相貌出众的文士站在自己身后,年纪和他爹相仿,气质却大不相同。 他眉目秀逸,丰神俊朗,更重要的是衣袍整齐而洁白,一看就是个爱洗澡的! 这是一个老帅老帅的大帅逼! 王雱眼睛忽闪忽闪,直觉觉得这就是自己想找的人。他小脸蛋上带上了恰到好处的迷茫和害怕,一脸无辜地说:“我,我迷路了。” 文士打量着眼前这才三四岁大的小孩,穿得齐齐整整,样子乖乖巧巧,一张脸蛋儿白白嫩嫩,一双眼睛乌亮乌亮,瞧着就是被养得极好的。 文士温声道:“随我来吧,我带你去找你家里人。” “不行。”王雱眼神儿十分坚定,奶声奶气地拒绝,“爹爹说不能随便跟别人走,会被拍花子拐走卖掉。” 所谓的拍花子,就是专门拐卖儿童的人贩子。 文士觉得小孩有点警惕心很不错,脸上露出更加温和的笑容,耐心十足地向王雱表明身份:“我姓司马,单名一字光,在这儿任国子监直讲,里头有不少人都听过我讲学,不是拍花子。” 王雱两眼一亮。 果然是司马光! 哎呀,女儿随爹也不怕了! 再仔细一看,司马光这眉眼、这鼻子,和他记忆里的司马琰还真有点像。 一想到有可能得到司马琰的消息,王雱立刻兴奋起来。 一个人来到与自己前二十几年所在的世界完全不同的时代,许多话、许多想法都没法和别人讲。 太孤单了。 所以哪怕只是知道世上有一个“同乡”,感觉心里也舒坦很多。 王雱心里激动不已,面上却装得乖巧小心,乖乖跟着司马光走。离开了“教学楼”,司马光便状似无意地套起王雱的话来。 王雱只是性格比前世活泼了点、脸皮比前世厚了点,又没真傻成小孩,哪会不知道司马光是想从自己口里掏出什么话来? 于是—— 司马光问他名字,王雱老老实实回了两个字:雱儿。 司马光问他住哪,王雱老老实实回了两个字:外面。 司马光问他家里都有什么人,王雱也老老实实地回答:爹娘。 司马光:“……” 司马光只能说:“还记得是从哪个门进来的吗?我带你过去,说不定你爹娘过来找你了。” 王雱直点头,迈着小短腿跟着司马光走。结果还没走到门口,王雱已经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不妙!是他老爹!他老爹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王雱忙止住脚步,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废纸做成的小玩意,说:“我看到我爹啦!谢谢这位叔父带我出来!叔父家里有弟弟妹妹吗?这个送给弟弟妹妹玩!” 司马光看向被王雱塞到自己手里的东西,只见那是几个纸做的小动物,虽不甚精巧,瞧着却颇为有趣。 这小玩意给自家女儿玩倒很不错。想到自家女儿,司马光到嘴的推拒咽了回去,笑着把那几个小玩意放进口袋里。 收起了王雱的“谢礼”,司马光抬眼往大门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身材英挺、面庞俊朗的文士正在与门人说话。 司马光问王雱:“那便是你爹爹吗?” “对啊,他就是。”王雱肯定地点点头。已经从司马光的反应里确定他家里有孩子,王雱开开心心地迈开小短腿往王安石那边跑,口里喊,“爹!” 王安石见到儿子果真在国子学,一颗心放回肚里,取而代之的是腾腾怒气。 这小子在扬州就不安份,经常缠着衙役要人家带他出去玩,现在到了京城还这么大胆,没人带着都敢说跑就跑! 注意到还有个陌生文士跟在王雱后头,王安石暂且压下火气让王雱站一边,拱手朝司马光见礼致歉:“对不住了,小儿顽劣,扰了你们讲学。” 司马光替王雱说情:“没有的事,令郎误闯进来而已,不曾吵闹。” “那便好。”王安石也没揭儿子的底。见司马光姿仪不凡,他主动报上姓名,“我乃临川王安石,先生可以喊我一声介甫。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听了王安石自报家门,司马光目露惊讶,显然从别处听说过王安石。他笑着说:“陕州司马光,介甫你唤我君实便好。” “这倒巧了。”王安石也觉得惊奇,与司马光相视而笑,“昨日子固才和我说起君实兄,今日便见面了。” 两人一番寒暄,算是认识过了。王安石还得回去教育儿子,没多留,与司马光辞别后便拎着王雱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