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色清冷,沁来丝丝寒意。
月影下万物歪歪斜斜,或挂在房檐,或铺在地上,张牙舞爪,鬼魅恒生。
烛火微暗,屋外的木亭中,沈晔已经坐了半个时辰。
他皱眉望着那一弯残月。
目光悠长,飘到很远。
男子嘴角紧抿,面色凝重。
即便是坐着,也是身姿挺拔,背脊挺直。
他指尖在酒壶上一下一下敲着,每一下都在极力克制力道。
良久后他才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不知喝了多少杯,沈晔蓦地放下酒杯。
杯中的酒漾开,溅了几滴在他手上。
霎时,一幕幕画面浮在他眼前——
六年前,京城,太学。
“太学六斋学子,沈晔。”
“巧了,我也是六斋的,我叫贺九安。”
单这个名字,便让沈晔眼前一亮,尤为惊艳。
他赞道:“贺,长治久安。好名字!”
“沈兄过誉了。当时爹娘给我取这名字,没想如此深远。不过你这般一说,我倒觉得有那么几分意思。”
贺九安爽朗一笑,搭上沈晔的肩膀,往六斋方向去。
彼时的沈晔初入太学,路上遇到了同斋同舍的贺九安。
太学,素有“养天下之士”的美誉。
在庆朝,太学专供五品及以上官僚子弟念书,而贺九安父亲不过是一位小小副将,其子九安能入太学,全仰仗他人帮忙。
沈晔乃殿前太尉之子,与贺九安门第悬殊,但这并不影响两人成为挚友。
贺九安想着有一天能做得比父亲出色,可以在铁骑下击退敌国犯者,守护庆朝疆土。而沈晔,他不喜打打杀杀,立志做一位出色的言官,肃清朝中的污浊之气。
两人志趣相投,沈晔视贺九安为知己,两人无话不谈。
可后来,圣上不知从何处听来了消息。殿前太尉沈奎海手握重兵手所言非虚,沈晔长兄骁勇善战亦是不假,可有心之人添油加醋,夸大其词。
一时间,沈家成为众矢之的。
自古帝王多疑,崇明帝也不例外,一道圣旨下来,将沈晔长兄派去了岭南。
岭南之地,多瘴气。
兄长去了岭南,父亲手中的禁军拨了四分之一给了六皇子李元容。
不久,沈晔知道引荐贺九安背后之人并非他人,正是李元容,而他兄长去岭南,贺九安有一半的“功劳”。
“沈晔,我不想一辈子都跟我父亲一样当个副将小兵。我想带兵打仗,我想出人头地!有人抛来绿枝,我没有理由拒绝。”
那天晚上,月色皎洁,面对沈晔的质问,贺九安坦白了。
捻了衣袖上沾着的枯叶,沈晔眸色平静,似一滩死水,“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有你的壮志,我亦有我的底线。”
贺九安对上他眸子,道:“沈太尉和你兄长的事情,我抱歉,若不是我在太学夸大沈太尉的兵权,被人在上朝时借机发挥,皇上便不会出手打压沈家。”
许是心中的话难以启齿,贺九安回舍拿了两壶酒出来。
沈晔没有接。
饮了一口,贺九安又道:“当初接近你,我本意是想借你家的权势,谋个领兵将军当。鱼跃龙门,但总要有门才行。”
他擦了擦嘴角的酒渍,望向沈晔,“不过有一件事我没骗你。铁蹄之下,护百姓平安。”
沈晔宛如木头一样站在贺九安面前,他越平静,反而让贺九安越气恼。
他连让沈晔动怒的资格都没有?
贺九安音调拔高,终是将心中憋着的怒火撒了出来,“沈晔,你清醒一点行吗!”
酒壶被扔在地上,碎瓷声清脆响亮。
“放眼望去,太学哪还有个太学的模样!”贺九安接着酒劲推了推沈晔,“各斋已然成了朝中各派势力竞争角逐的场所,你不与之为伍,不代表别人不可以!”
沈晔终是有了反应,压弯嘴角,怒道:“太学,求学问知之地,何其崇高而庄严!而非权力的竞品!如此太学,能养出何种贤者?!”
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各方勾结成党派远比沈晔想的要复杂。
太学亦沦为了政治旋涡。
若是再有半年,沈晔从太学学成,亦能破格成为侍御史。
可他中途从太学退了出来。
退太学,断了同贺九安的联系。
沈奎海是个明白人,自己大儿子骁勇善战,这二儿子日后当了言官位分可不比他差。为了隐去崇明帝的疑心,他先沈晔一步,亦让人将沈晔从太学上除名。
京城中的勾结,沈晔看累了,与父亲大吵一架后离京远去。
他瞒着所有人来到麓溪镇,一待就是两年。
思绪渐收,此时夜已深。
树影婆娑,皎洁月光下,隔壁院子外面一身影鬼鬼祟祟。
瞧着身影,是个男子,三两下便顺着路边的大树翻墙进去。
暗叫一声不好,沈晔当即丢了酒壶,纵身跃到隔壁。
两座宅子本就不远,沈晔家门口正巧是鸢时后屋屋檐。
屋檐下左右两边各留了一盏灯照明,就着微弱的烛灯,沈晔只见那鬼祟男子猫腰在屋门口,似乎是想推门而入。
殿前太尉的儿子,武功自是不会差。沈晔不费除灰之力,三两下便将人当场擒拿。
香巧听见屋外有打斗动静,披了件单衣匆匆出来,逆着烛光,男子半张脸藏在黑暗中。
他单手擒了另一人。
“沈公子?”
房门突然打开,李鸢时身上披了件粉色披风,一眼认出看月光下的男子。
没管醒来的主仆二人,沈晔单压那人的手臂轻微发力,那人扛不住,直跪在地上。
沈晔眸色微沉,跟着夜色一般深,“你是何人?劫财?贪色?”
“哎呦——饶命饶命,”沈晔力道重,那人痛的呀呀喊叫求饶,“我见这久空的宅子突然有人入住,来回观察了几日,见只有一姑娘,一时财迷心窍,起了偷盗的歹心,所以……”
未等贼人说完,沈晔打断道:“鸡鸣狗盗者,官府只会管理,留着你的理由,跟县令说去。”
沈晔抬头,看了眼宅子里除他之外的另一男子,老丁头回意,操起挂在柱子上的麻绳走了过来。